一

十几年了，每年的清明前一个星期，哥哥的电话会如期而至。相约去给父母上坟扫墓。坐在车上，心不知是该为回到曾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山村，那留下太多童年欢乐的故土而欣喜，还是该为那绿荫丛中一捧黄土下的亡灵而沉重地痛。涌动的情感交织我的情绪如风中杨柳摇摆飞舞。

车渐行渐进山中，隐约可见山上映山红露着羞涩在树丛中半遮面，如山村待嫁的迫切而又文静的少女；路边田地里一片油菜花黄澄澄地与暖洋洋的太阳争辉，热情、奔放、恣意就是一群野丫头。

车终于在山坳停下来，膨胀的春，绿色如潮水覆盖了整个小村。后面是连绵起伏的麻布大山，一道绿幕作了村的背景。春在乡村是浓重的作墨，绿得碧而亮，中间点缀着黄的、白的、红的各色叫不出名的野花，就组成了乡村春的素描的框架。山顶看不分明，将它的雄伟威姿隐入在淡蓝的雾霭里，铺展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当年日军敲开湖南北大门，重兵屯据岳阳，就潜伏在麻布大山最高峰鹰嘴尖。山顶修建的炮台、养鱼池是我们小学时忆苦思甜现场重地，而如今麻布大山被岳阳县那高耸的电视转换塔替代。当年我们读书时在山腰斜坡亲手用大麻石铺成的十几里外都能清晰可见的“农业学大寨”几个字，被树枝遮挡得少横短竖的，如所有历史著作般总留下些许残缺。

走在那条记忆中清滢滢的小涧边，因杂枝太长，能听到一路的叮铛或哗哗的水声。并不见溪水的踪影，低下头分开张狂的绿条，一股清泉在脚下奔流，有童年的身影飘过。

二

跨过小溪，沿一条仅过一人的小径我们一行如贯而上。在松柏树林中，露出那熟悉的牵扯我心的两堆黄土，此时不是黄土是小草和野花的天堂，它们在默然静候我们。哥哥伸手便开始扯，因乡俗坟上是不长杂草的。而我却制止了他的行为，因从小与母亲如朋友般沟通的心灵，我知道母亲喜欢这种自然、质朴的小生命，一如她善良、宽容、豁达而又朴实的个性。

点燃鞭炮扦上长长的清明吊（一种可替代冥钱的彩色剪纸），我跪下向着父母各磕了三个头。有泪在心中一浪一浪地汹涌，鼻子酸楚。站起来我强忍着抬头望天，余光中感觉到哥哥关爱的眼神。天是一片宁静的尉蓝，云无影无踪，这与清明不大相容。每年天公给悼念的人们配景都是雨潆潆，也就很合得了诗的意境，“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让雨在无意中缠绵些悱恻。

可太阳下的我，也一样有欲断魂的惆怅。站在这里怀念和沉痛如春日疯长的滕蔓，慢慢漫延却没有渲泄的方式。收拾起所有的忧伤和疼痛，在下山的一级级的石板中，一层层隐入心中最深处。那是永远留给他们最敏感、最柔弱、最不能触摸的圣地，只在每年这个善解人意的节日，收藏更多作为慰藉。

终于又要下山，无论多么恋恋不舍，终是要离去。对着父母的千年屋静静默立五分钟告别，也将每年清明这个春日的祭拜作为我人生的重大节日。尽管情感复杂而又矛盾到让我意识穿梭在荒野般，但仍是眷恋着盼望惦记着这个日子的到来。

三

叔叔站在他门前的大树下勾着背等着我们，脸上有斑驳的光影。看我们走近仍是不发一言，历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的笑还有些拘谨。领着我们走进那住了十几年的老屋，一股浓香扑鼻而来，食欲催急了我的步伐，跨进门迎面一桌丰盛的饭菜已摆在眼前。象我的父亲一样沉默寡言的叔叔，用他辛勤在田间耕着了一生的双手还不断地端着菜。

我每年唯一的一次返乡，那怕是到了本该稳重的中年，一踏进故土也感知不到年龄的痕迹。仍旧是如孩子般贪娈吃的、玩的。不知是那个地方只能停留我的童年的爽直，还是我的本性只展露在它的怀抱。

哥哥在说：“叔别忙了，太多会吃不完”。而我却对着叔叔问：“还有什么？”叔叔笑笑：“都是你爱吃的！”

一点膘也没有的腊肉，山上自产的竹笋，才发芽的蕨，野生的泥鳅、黄鳝，家养的土鸡，碧绿的青菜等等。我刚坐下又一跃而起，找叔叔要他们村酿的谷酒。

我没有一点风度地毫不顾及形象地狼吞虎咽。酒足饭饱也舍不得放筷，真是舒服而又自在的美餐。吃在城中我经历过很多的繁琐礼节的压制，去豪华酒店，必须看满桌佳瑶狠咽下口水而力保淑女之风范。每样一小筷，慢慢放入嘴里无声地咀嚼，直到端庄得背胀腰痛快散架时才盼来曲尽人散，一个个优雅地离去。我如飞般回家，再在家大块朵颐。美哉！难怪乎有人大骂君子、淑女就是虚伪的典范。

去朋友家，她家老太太如老佛爷正襟危坐在桌前。我又只能乖巧地收起与朋友的疯态，不停地招呼老人，而自己到饭后也想不起刚桌上有什么，我吃了什么。躲在好友房间，偷食她的最贵最可口的零食以报复。善哉！难怪小青年们为了求得那份自在，那怕背着沉重的债务也要筑个两人的小窝。

面对闻着我第一声啼哭的大山和乡亲，我是那么亲切自然而又放纵。春风、春雨、春光阅尽，我却不知足地让两朵映山红爬上我的脸颊，带走了一片春色。

四

进城后我要哥哥在离家有些距离的地方将我放下，情绪还正在如搅拌机旋转的齿轮。疲惫中兴步迈进了那间熟悉的四季如春的“潮汕茶行”，那是城中的一方沐浴了春雨和春风的净地，温暖的是人心。

老板是二十几岁的年青小夫妻，在他甜甜的“姐姐”声中我自如地坐了下来。很有修养自然、体贴而善谈的年青人，没有年青人的张狂，没有商人的利欲，引古博今并不夸夸其谈。店里的所有茶具用品一应俱全，看得出来是很有些档次，件件精致而大方，小伙子的眼光和品味也略见一二。

递给一杯普洱茶，再静静地看我品尝。小伙子因爱好知识和人品让他没有了商人的庸俗倒流露出一种书生般的雅气，让他很得意的不是收入了多少金钱而拥有了很多高雅的挚友。

我们淡淡地谈到茶，谈到书，谈到音乐，我从不问他的经营，他也不问我来自何方。当谈到网络时，他点了一首“寂寞之声”让我细听，正好与我网名不谋而合。他的推荐有着只会让人欣慰接受而不会拒绝的魅力，知道我爱涂雅两句，他送我几枝玫瑰香熏，得体而又善解人意。

温馨如春阳的环境，在三．五茶后，我慢慢平复了那心中的波浪。告别时他店里又来了两个当老师的朋友，我与他们也颌首点头微笑。散尽所有的疲倦，沉淀所有的心绪。他浅笑着看我离开，就一声“姐，走好！”意味深长地留在我耳际，却并不起身相送。

再穿棱在一片车龙的呼啸声中，我很平静地走在回家的树荫里。春日的繁华虚幻，却溶进了秋实。着意一日，挥片云彩，弹首心曲，一叶话春浓。

2006年4月4日星期二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4-5　6:43:1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