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河床，并不怀念它的过去

——泰戈尔

“和风吹绿柳，细雨润花红。”清静明洁的清明节果然美丽。

虽然平时看见所读文中常有“春意盎然”、“万物竞发”等字眼。但说真的，在书斋中读这些词句的那会儿，脑中是没有多少春天的画面感的。然而一旦从书房走出来，来到了春天的田野里，你就自然而然的生出真切的感受来，同时也由衷地想：“春意盎然”、“万物竞发”……等等的字眼真的把春天美景给写活了！

在这样的时令里，4月4日，我从七十多公里外的地方，坐了三个钟头多的班车，回到家乡。

因为，明天，是又一个清明。

又是清明，但不见清明雨。

不能沐浴着杜牧的清明雨，心中竟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仅仅因为，清明，本就是一个思亲节！

杜牧笔下飘出的那场清明雨，穿过岁月和时空，淅淅沥沥飘到了今天的村野阡陌。然而，今天，没有了酒和杏花，更没有了杜牧笔下的那场清明雨，所以，这一个清明节就仿佛缺少了点文采声韵，缺少了点大唐遗风。

但是，没有雨的清明节总能让人流泪。

“古墓花影白杨树，尽是生死离别处。”你看，那满山的荒冢，是不是一种别样的风景，让人感喟，又让人沉思？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宋人黄庭坚的《清明》说出了许多人的感受。清明节，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们来到父亲坟前的时候，他坟头上高高的的茅草正在风中摇曳，更显得一片荒草萋萋，哀婉凄迷。我掏出带来的一盒“七匹狼”，拿出一支，点燃，吸上几口，使它燃得更旺，然后放在父亲小小的用砖头做的墓碑前。今年刚过完五十大寿的大哥也拿出了一包“石狮”，让我给父亲抽，我也从中取出一支香烟来点上，放在墓碑左侧。父亲生前，爱抽烟，但他抽的是劣质的烟，像这样十几块钱的烟是很难抽上的。那么，天堂里的父亲，你就痛痛快快的抽吧，在天堂里的你不会听到“吸烟有害健康”这样煞风景的话的！

我去看父亲的墓碑。但我还不到父亲的名字！仔细端详，那时因为泥土把墓碑上的字湮没了。我赶紧翻出身上的一张纸，小心的擦拭着墓碑，一会儿，父亲的名字“余养陈”就清晰地显现出来。很多年前，在我念福建师范大学的时候，在我任教中学的时候，在我调动到报社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写到这个名字，在他写来一封封殷殷慈父之情的家书后，我就给他回信，在信封上，我都一笔一划的写着：“古田县杉洋镇书家前路余养陈收”。而今，我再也不能看到他写来的家信，他生命最后一年给我写来的几封信，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看一眼，不为别的，只为我不忍看到患病中的他谈及他病情时伤感的语句！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一千五百多年前，陶渊明如此豁达的说道。但是，对于亲人的离世，我们又怎么能做到那么的豁达洒脱？“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我们要努力做到的是，尽量让亲人在我们的心中永远的留存，永远的鲜活！

大哥和二哥都是干活的能手，他们拿着锄头不做声，只是低头用力锄草，姐姐和大妹蹲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撕着纸钱。我们特地多买了一份纸钱，这样，父亲接收了后，就不会像生前那么拮据了。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有个熟人据说梦到了他。后来他来告诉我们，说他看见父亲很哀伤，在那个世界里还生着病，瘦得很。我们听后无不心如刀绞，赶紧交代他千万不能跟我母亲说起这个梦境，因为，那会让母亲痛彻肺腑的！直到如今，母亲没有听到这个梦境的内容，我想，有我们儿女们年年的祭奠，父亲也应该在那个世界里不再生病恢复了健康吧？

我把墓地里的草狠狠地连根挖掉。这些可恶的茅草只要留下一点根，就能很快长起来。我锄了了一片会后，墓地明显的干净了许多。大哥交代二哥过段日子用锄草剂把这里的草打一遍。二哥答应了。

二哥说：“我们把草除干净点，过一段日子等草又长出来到约一两寸长的时候，我用锄草剂好好的喷上一回。”

见我出了汗，姐姐拿过锄头，锄了起来。我于是转头四望。

我看见，金黄的油菜花还在田野里绽放，但油菜却已长的老高，它也老了。在旁边的地里，马铃薯的叶子翠绿翠绿的。我忽然忆起，以前念初中时的我常跟着父亲去种马铃薯。父亲虽然是教师出身，但当后来当了农民后，却样样都拿得起来，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在春天无处不在的气息里，他在挖土豆穴，我呢，帮助把一个个长了芽的土豆放进穴里。有时，我模仿运动员在田畦间跳跃着，而父亲，则拄着锄头，吸着香烟，笑眯眯的看着我……

在父亲的目的旁，是一块长满了紫云英的田地。好久没有看见紫云英了，不由多看了几眼。

眼前的美景远胜锦绣！田野里，有大片碧绿鲜丽的色彩。凑近了看，紫色的小花绣满了整个世界。它带来轻轻的一片柔情，却暖暖地温馨着人们。它很平凡，在缤纷的春天中里度过了她的一生，无声无息……

我想父亲是会满意这个所在的。

2001年5月6日的黄昏，父亲回光返照，他很平静的给我们交代遗嘱。他说：“我很怕潮湿，你们帮我找一块地，要干燥一点……”房间里的亲人们闻言全都落泪，我站房门外，一边流泪，一边拼命把父亲说的话往心里装。因为，这可能就是父亲在人世间最后的话语了！

说完遗嘱后，父亲很虚弱了，我们让他闭目休息。他安静地躺着，呼吸粗重……终于，诀别的时刻还是不可挽回的来了！晚上，他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有浓痰抽动的声音，最后，一口气上不来，一下子就撒手西去！大哥哭着把手伸进父亲的喉咙，徒劳的想把那团浓痰挖出来，但那会，我们感觉到父亲的身体正一点点的僵硬，直至冰冷……

如今，向来爱看书喜欢书法的父亲躺在这块干燥而且有紫云英陪伴的墓地里，他会不会在嘴角带着点微笑呢？

在一些人看来，回忆是会骗人的。然而，许多人还是深深怀念着一些经久不衰的人与事。

实际上，怀念不仅仅只是怀念，它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一种我们无法割舍的情绪。

我在这紫云英开遍天涯的清明节里怀念。在那紫色小花的微笑里，我的怀念，让那些消逝已尽，尘封已久的生命与故事重获新生。

当然，那故事全都与我的父亲有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