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白纸　

我进师大念书的时候，老姚喜气洋洋地借调到乡办公室搞文字材料。此前他是乡小学的教师，三十九岁。由于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他终于摆脱了把数十斤粉笔由笔变为粉尔后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生涯。对此，他是极为高兴的，他握着我的手，一再诚挚地说：“回来到我们乡政府去玩呵，我们好好聊聊。”

我后来也去了几回他所在的乡政府。那时的我刚在那个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读了几页尼采，所以很有点对他身居的乡政府不屑一顾的样子。这种情绪影响了我们谈话的氛围，使我们每每有谈话中断而面对面尴尬的时候。实际上，我看他也非常地忙。在那间灰色陈旧的小办公室里，他的面前永远凌乱地堆着一堆文件一样的东西。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笑着说：“这可都是宝贝！”随即他告诉我，这些都是他写作的蓝本。

“他们都说我是大手笔，”他沉吟着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写点散文随笔和教学小论文是可以的，但写总结汇报什么的，就有点力不从心。”

我听明白了，为了能较好地完成乡领导交办的任务，老姚四处搜罗各种汇报总结材料，各乡镇的，县直各部门的，市直单位的，只要有机会，他都要把那一份份白晃晃、挺刮刮的材料千方百计搞到手，塞在他单人宿舍?几年下来,他床底下居然塞满了各种各样或平庸或精彩的汇报总结调研计划……当然，为了弄到这些材料，他也付出了一些代价，比如从自己菲薄的工资里拿出一点钱请人吃个便饭，或是买包好烟送给某位办公室秘书。

老姚的庸常日子在收集和写作各种材料中循环往复。我大学毕业到中学教书时，他还在那个乡政府，听说写材料越发地好了，什么材料到他手里只要“五个工程”“四个轮子”的一梳理，就立马文采斐然。老姚文笔好，却也注定了他只能在办公室做秘书；每位领导都赏识他，却都舍不得他提拔出去。一晃又是几年过去，老姚调换了一个乡镇，依然小秘书一个，没有提拔的迹象，有次我遇然碰到他，他花白的头发直矗矗的，晃得人心疼。我拉他喝了一次小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喝了六瓶啤酒，就各奔东西了。

“我老姚的酒量倒是涨了，只是还是一沾酒就脸红。”在路口挥手的时候，他自嘲地说。

前几天我又碰到老姚，他刚从一辆中巴车上下来，看见我，他已多皱的脸上现出喜色，说：“走走走，到我家喝酒去！”

他的家还是那么冷清，他做点小生意的妻子鼓捣了几碗小菜后，便出去做事了。他告诉我，他准备病退。喝到半酣，老姚让我跟他去里屋。他吃力地蹲下身，从床底拉出四个装金龙鱼菜油的纸箱——在那里，装满了一本又一本的总结汇报材料。他把其中一个箱子的材料捡了几本放在地上，一字摆开，说：“这都是我写得较满意的，临近乡镇也有秘书向我讨要的……”

我无言良久，心没来由地剌痛了一下。

他也呆了半晌，突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低沉悲伤的声音说：“写了这么多材料，我的一个个日子都变成了一地白纸，小余，我好冤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