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海子的侄子带我们去扫墓。这回有三个小家伙了，海子大弟的两个和三弟的一个。从这条公路向海子故居同样的方向拐弯（大概是西北方向），泥石路一两百米的样子，就看见海子墓地了。

这里像是一片荒地，离开村子不远，但是估计从海子家往这来是一个明显的上坡，所以在有的人的文章中会说成“上山”。从我们方向却没有山的感觉了。这是皖南丘陵地带的特点，大大小小土包和洼地。四周没有一座山，我也没有注意这个查湾的村子究竟有多大，只觉得比较零散地排在公路的两边。停下车，一边是墓地，一边是地势很低的水稻田。几座不起眼的小坟使得海子的坟显得气派一些。慢慢逼近他的坟墓。心里纠缠着一丝温暖与疼痛。墓冢不是水泥浇灌的，应该叫做浆砌块石的墓，圆形，墓前有十平方的水泥地坪，两棵柏松。26日的纪念活动还留下两只花篮摆在墓前。墓的右边镶嵌的两块喇嘛教经石，每一块估计也有二十多斤吧，是海子从西藏带回来的，也看不出和普通的石头有什么区别，表面是两个彩色的菩萨，不知道是画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墓冢顶上，半人高的荒草随风摇曳，女儿说很像麦子——对，很像！荒芜的草就像成熟的麦子在海子的头顶飞扬，她是高贵的！海子，你把麦子注入了人们的心中，麦子也没有忘记至死陪伴在你周围，她是执着的！

烧纸、送“钱”、鸣“礼炮”。风很大，我和五个小家伙围成一个半圆，挡住风的方向，一边烧我一边恶恨恨大声地喊：来，海子，拿钱去，几百万啊！从此，你不再是贫穷的诗人，你是富有的皇帝，诗歌的皇帝！女儿问我，你那么凶干吗？孩子们继续烧，我点根烟，也替海子点了根，插在墓前，我坐在旁边和他一起慢慢品尝，抽完一根，我再点一根……

也许有人会问，你热爱海子，你读懂海子的诗吗？

我不太读得懂海子的诗，特别是长诗，看得我晕头转向也不知其意。如《太阳》系列那些类似“天书”的作品，总汇了宇宙、生命、文化和精神，我想这些都恐怕只有真正走进海子的生活和思想里面才能寻找到支撑其诗歌的知识构架吧。骆一禾说：海子的诗应该进入可研究的行列。我同意。而海子的大部分抒情短诗，却叫人能够有所感知的。我理解海子的短诗，在语言风格上除了具有朦胧诗的特点之外，在意想上是超越了朦胧诗特定年代的基本框架的，朦胧诗的整体宏旨不变，基本是反思、追问和批判，海子则是在宏大的生命背景下抒发一些个体经验和感受。我惊叹海子奇妙的想象：“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海鸥是上帝的游泳裤”、“白鸽是屈原落在沙滩上的鞋子”和一些普通词汇表达出来的如“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既有高度又有深度，还有相当的美感。

海子自己也肯定了在抒情诗歌上的成就，但是他不愿意或者说不满足一位抒情诗人的身份，海子这样想也许并不错。海子要成为中国的但丁、歌德，要成为诗歌的王。若仅仅以这些抒情诗歌为阵地，几乎是不可能的，甚至永远也难以超越“三个半”诗人。于是海子攻长诗，在作品中，以大量的绝对个体的经验和我们并不熟悉的西方哲学、宗教、神学上抽象的意念作为创作的主要语言，很多“拿来”的部分为其诗歌涂上了班驳的色彩，也戴上的神秘的面纱，好象有些故弄玄虚。但是从其语言的活力，想象的空间中，我也能领略到一种奇幻的美。海子不在意诗歌语言的完整或凌乱，不刻意去把握声音的节奏和质地，他只在乎本能的情感，这是一个诗人的自信！我读海子的诗，可感而不知，有点蒙拉丽沙的味道，只知道其名贵，却不知其价值所在。也许我可以回到罗马神性的宗教年代，回到伟大的文艺复兴背景中去领略那个微笑的意义，海子却叫我找不到起点。我说，海子的诗歌主旨始终没有离开中国诗歌的本源，意境。宽大而丰富，有明显的追求美学价值的痕迹。就抒情诗而言。

我认同海子对“流浪、爱情、生存”的理解，却怀疑他对“诗歌、王位、太阳”的追求是否正确。

我坐在海子的坟前，远处是零星的村落，并没有大片的麦地，没有一条河流，甚至没有一棵像样的大树。对面是唯一能产生一点诗意的小池塘。荷叶破败。海子也在这个土坡上看村庄、池塘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春去秋来十七次了。一个洗衣服的农妇刚刚离去。村庄和池塘都在我的眼下，我幻想着一个叫“芦花”的姑娘在这里与海子会面，诉说衷肠。尽管我也庸俗地认为海子的死应该与感情的挫折有关，但是我还是希望有更多的女子能够走近海子，给他姐妹一般的爱恋。生活经验也告诉我：不完美的爱情总是很折磨人，但是带来这种痛苦的最初必定是最让人感到温馨和甜蜜的，比较起完美更加能叫人生死相望。海子就是在天国，也时刻在俯瞰着他一直热爱的土地、麦子、村庄，还有母亲、姐妹。

不远处，有一座座像是墓冢的小房子，我的小儿子在和海子的三个侄子玩耍，我听见他怯怯地在问：那边的小房子里面是什么啊？“死人！”，一个小家伙漫不经心地答到。儿子赶紧跑到我身边问是吗？我说没有什么可怕的，这里的习俗，人死了以后放在棺材里，搬到墓地放三年，再下葬。那海子也是这样的吗？我说，不是，海子回来的是骨灰，放三年下葬的。儿子呆在我身边再也不离开了。我问他，你说，风的后面是什么？他想了想说，不知道，不还是风吗？对！我说，海子和你想的一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儿子莫名其妙，我也是……倘若按照海子的逻辑推理下去：失望过后也永远是失望？贫穷的未来还是贫穷？在诗人眼里，未来是永无止境的绝望。在他88年的《远方》中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人的一生，无非两方面：物质和精神。也只有这两方面的极度匮乏才有可能导致人的彻底放弃。海子自己和家庭没有无忧的物质，爱情已去，事业无成。海子仍然强作勇气：“你们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们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很显然，这叫喊是言不由衷的，是有气无力的。但是海子的心很大，他要以中国的土壤为基础，建立一个比肩但丁、歌德的世界级的诗歌帝国：东起尼罗河，西达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陆。海子是真正的那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这话放在今天说更容易理解。

海子的一生，遭受太多的曲解和轻视。人们没有给他相匹配的注视，诗歌内部当他是异类，老诗人否定加批判，新诗人藐视带攻击；圈外很多人也就当他作一个朦胧诗人，那时的朦胧诗已经到了为了博取人们的注意力而标新立异的程度。诗人无异于疯子一般可笑。海子短暂的一生是委屈的，这委屈不仅仅是他长期是“物质短暂的情人”，而是长期不被人们认可，他不能容忍自己用生命完成的作品必须通过朋友的关照才能成为一种成就。带着遗憾和生命之痛和绝望，选择了离开，按照他喜欢的诗人蓝波的提示，生活到别处去了，倔强地走了，头也不回！

海子的诗歌有很多死亡的意象，特别在后期成了他的诗歌的最为重要的命题，而最后向世人宣告死亡的，无疑是作于1989年3月14日的《春天，十个海子》。这些迹象表明，海子的死不是突然的！那个得出海子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报告让我很是困惑和不满，我至今也不知道，在医学上是不是可以对一个已经死亡的躯体做出这种判断？真的不知道。

我也反感在海子身后那些毫无内疚感的圈内人士大而无当的任意吹捧，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海子的诗歌究竟好不好，你们比谁都清楚！从这个角度说，今天，我们这些热爱海子的人们是多么应该感谢海子生前的朋友骆一禾、西川，他们是真正配得上“朋友”这个称呼的！

我曾问海子的母亲：你知道海子的诗到底好不好？老人说不知道。我对他说：好！但是我说不出哪里好。我跟她举了个例子，就如同我们村里一个人，大家都觉得他好，突然有一天，你问我他到底好在哪里，那得让我好好想想才能说清楚。

对于海子的诗，我们不能深解其味，理解不了，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我们可以去猜测，错了也没关系，即使对他的死因，也不例外。死，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海子的死使得他一夜之间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热情来谈论海子，西川说“很难说这里面没有一点围观的味道。”围观就围观吧。但是，我们不该去主观否定甚至恶意攻击，很不厚道！所谓的“病句走大运”就是一例！我想，对于诗歌这种文学形式来说，这个观点的本身就是很外行的。诗歌创作能够从常规的语法词章的角度来衡量吗？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怎么理解“悠然见南山”？到底谁是主语？到底怎么欣赏“春风又绿江南岸”？形容词又怎能充当谓语？我们甚至要指责李白的“归来倘佩黄金印，不见苏秦不下机”——这根本就是错用了典故嘛！

海子的诗歌，在很多时候让人怀疑是词不接，意也不接。我们不妨反证一下：十几行、几十行甚至几百行的“胡言乱语”，你来试试？我倒是试过，几句都困难！

海子的悲哀也许正在此。孤独，像一条青蛇，慢慢吞噬着他的生命……

我回头，看着海子的墓碑，心里悄悄地问道：海子，我说的对吗？风，吹着“麦子”瑟瑟地响，孩子们已经跑在了池塘边玩耍，天地间忽然因为几个跳跃的小身影而变得生动起来。

我突然有所醒悟，我身边埋着的是一位诗人，并很可能是伟大的诗人。他是不是一定要见到我的作品才肯理睬我？哦，那让我想想：

诗人，你轻盈的步伐

停在了哪一个路口

我和时代，在你的身后

远方，可有你看见的闪电

可有你热爱的土地

远方不远，就在身边

你溶入了土地

还把人类祝福

我们把你的收获

而你一无所有

风从你身上吹过

带来诗歌的讯息

温暖而湿润的家乡春暖花开

守着你，还有静静的山坡和村庄

海子，我走了，你嘲笑我也好，鼓励我也好，我不能再停留了，我心里难受！

才发现，地上还开满了很多不知名的小花，我一路践踏，离开……

在高河，我停留了片刻。看着无名的小城，海子就是从这里一次次出门又归来，出去的是一只土公鸡，回来的是一只金凤凰。现在这只凤凰永远地安栖在一个叫查湾村的山坡上了。

原来，还有一条高速公路可以通往合肥。车子好开多了，一脚油门，村庄在身旁一座座远去，十岁的儿子问我：

“爸爸，我们还会来吗？”

“不知道，估计你应该会吧。”

“爸爸，海子的诗到底好不好啊？”

“你背一遍给我听听！”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觉得好吗？”

“好，可是可为什么要明天？”

“你说我们为什么总喜欢把很多事情放到明天？”

“懒！”

“算对吧。一个原因是今天我不想做，第二个原因是今天没有能力做到。是不是？”

“是。”

“美国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叫梭罗，哈佛毕业的，散文写得很好，在美国19世纪独树一帜。他曾说，一首真正好的诗，在于环绕它的气氛。你背这首诗感到什么气氛了吗”

……

“你有没有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强作精神，还有一份绝望？知道幸福是什么，但是得不到。”

“有。”

“海子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人们太庸俗，这么好的诗都不懂！”

外面下雨了，我庆幸我们选择的是今天，而不是明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