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年集
“娃娃爱过年,大人怕花钱”。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真的,孩提时代,我天天想、月月盼,期盼着春节早日到来。我喜欢过年,但我最喜欢跟大人一同去赶年集。
我们家乡离县城二十多里地,去一躺县城很不容易,可是在我们村的东西两边却有两个乡镇小集,一个是比较近的洪渠镇,一个是较远的彪塬乡。镇为双日集,乡为单日集。乡亲们平时赶集就奔波于这两处。但每年过了“腊八”,这两地的年集就天天都有了。不过乡下人的年集同平时的集一模一样,都只有半天的时间,到了午后,集就散了。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每到冬天就日盼夜想着新年的到来,还不时地念道着奶奶给我们教的口谱:“噔噔嚓,噔噔嚓,过年呀,核桃枣儿都籴下。叫他姑,过腊八,给他姑留个猪尾巴,咬上一口油辣辣。”尤其是总想着美美地吃上一顿“腊八”粥。每到“腊八”这一天,我就早早起床,换上哥哥、姐姐穿过的又经过母亲浆洗干净、硬硬朗朗的衣裳,洗罢脸就急急忙忙钻到厨房催大人做饭。我一会儿站着用两手拉动风箱杆,又一会儿站在锅台边踮起脚尖用双手使劲揭着木锅盖,从锅与盖的缝隙里充吸着扑鼻的腊八粥的馨香,盼着腊八粥早点做好。在那个年代,要是早晨能吃上一顿小米粥就象过年一样。母亲刚把腊八粥盛到碗里,正冒热气的芳香,我就急不可耐,端起一碗,一边吹气一边往嘴里扒拉米粥,尽管把我烫得“嗷嗷”直叫,但我总舍不得停下来。这顿饭香甜可口,我总是要挣着多吃一些,直到小肚皮圆鼓鼓的像个蜘蛛才罢休。
吃罢那顿下有黄豆粒粒、胡萝卜丁丁、蒜苗节节的香嘭嘭的小米粥饭后,我就“哼哼唧唧”闹着父母要去乡镇赶年集。要是不答应,我就噘起了嘴,一股热辣辣的酸水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同时还有一股酸水从眼睛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来,就像受了八辈子委屈,刺溜一声钻到奶奶的怀里成了泪人……这一招还真灵,每回总是被视我为小宝贝、小心肝的奶奶所“拯救”——在她的“威慑”下,最终父母总要答应让大人带我去赶一趟年集。
第一次赶年集,是我跟着父亲蹦蹦跳跳地去赶洪渠镇的年集。那四里之遥的路程,我随着父亲一路小跑,就轻轻松松地到了镇上。集市上有卖针头线脑、鞋帽、手套等小百货的:有卖瓜子、花生、水果、红糖、烟酒等副食的;有卖油、盐、酱、醋和各种调味品的;有卖扫把、笊篱、碗筷、铲勺等日用品的;有卖红枣、核桃、山药、百合等山货的;也有卖锅盔、油糕、麻花、酥饺等小吃的;还有出售泥老虎、吹糖皮人和耍把戏的……
然而,我最关心的却是小吃摊点和那可爱的泥塑老虎。每每遇上一个小吃摊点我总要驻足观望,瞅着小吃,舔着嘴唇,流着涎水。尤其是在那堆大大小小的泥塑老虎面前,我就挪不动步子,静静地抚摸着各式各样的泥老虎爱不释手,那个摊点似乎魔力无边,就把我牢牢地吸引住了。
父亲虽说赶集,其实他囊中羞涩,除计划购买的碗筷、笊篱和鞭炮的用钱外,兜里就不会有几个铜子了。等购完年货,父亲才咬紧牙关,狠狠心,总算卖了五个油糕。他却没有舍得吃一口,笑嘻嘻地看着我吃了两个,把其余的三个重新包好要带给奶奶。我虽然没有吃饱,却并不介意,只是走到泥塑老虎点摊前不愿离去。我看着父亲劝我好几次,而且那闷闷不乐的情态,再也不敢吭声了,便低头跟在了父亲的身后,恋恋不舍地离开老虎摊点,眼睛里“嗖嗖”地流着泪水,心想啥时候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泥老虎呢?父亲一只手提着一捆用草绳捆绑的土色瓷碗,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筷子、一个笊篱和一合鞭炮,我提着给奶奶带回的那三个油糕,拉着脸,离开了年集。
回家时,我的两腿像灌了铅,挪动着沉重的身子,总觉得路程似乎增长了好多好多,走啊,走啊,总感到没有尽头,我们先后歇了四五次。父亲为了鼓劲我,每每歇上一次,就要给我讲一段段口谱。
父亲往前一指,说:“老远看见一座庙堂,不是关公是二郎,一个单刀去赴会,一个担山赶太阳……”。我问父亲这是啥意思?父亲给我讲了两个书生赴考途中做诗的经过……走了不一会儿,我又想歇歇脚,父亲就讲道:“嗡嗡嗡,一只小蜜蜂,飞到东,飞到西,匆匆忙忙来做工。蝴蝶说:‘今天天气正好,去游戏。’蜜蜂说:‘不做工,窝中空,无蜜无蜡如何能过冬?’”我问道:“蜜蜂咋不知道去游戏呢?父亲说道:“蜜蜂很勤快,它趁天气好的时候要多采蜜,为过冬做准备哩!”接着父亲又说:“地儿菜,油勺子,姐夫吃了变骡子。骡子跳到石头上,把它骑求上;骡子跳到砖头上,把它牵求上……”听后,逗得我哈哈大笑。我也似乎觉得腿上有了力量。
在快到村庄时,父亲又弯着腰做着驮东西的姿势,说道:“驴驮金,马驮银,骆驼驮的聚宝盆,忽悠忽悠驮进门…”,我听着父亲的口谱,乐呵呵地回到了家里。
上小学后,每逢腊八,只要是星期天,我总要逛年集。记得我上三年级的那一年,腊八正好是个星期天,是大姐带我赶了趟彪塬年集。临走时,父亲给大姐手里塞了一沓毛毛钱,并嘱咐:“买一包火柴,倒二斤煤油”。我和大姐一人提了一只小玻璃瓶,向彪塬奔去。那年我已经十岁,腿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了。我在前面飞快地小跑着,姐姐在后面着急地追赶着。我跑一段路程,就蹲下来等着姐姐一会儿;待姐姐赶上后,又跑上一会儿。就这样,把大姐追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那八里路程,我们一溜烟的工夫就赶到了。
到了街口,我一边高喊:“大姐快走!”一边提着手中的瓶子在空中轮转甩圈,只听“啪——!”的一声,绳子挣断,瓶子被甩出了五六米远落在了石子路面上,碎了。我“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大姐赶到了,她赶紧跑过来,虽然没给我一副好脸面,却还是弯下腰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说:“虎子,不要怕,瓶子打了就打了,咱就少买一斤油对了。”她给我擦干了眼泪,又把我的右手牢牢地攥着走进了年集。
彪塬的年集没有洪渠的年集大,我和大姐很快转了一圈。大姐倒了煤油,买了火柴,还给我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泥老虎,乐得我脸上开了花。大姐拉着我又踅到了卖年画、窗花的摊位前。卖窗花的主人把窗花一张张地挂在后墙紧绷的绳子上,把烟阁和其它剪纸画一沓一沓地摆放在地面的黄纸上,周边用小瓦砾压着。窗花的种类繁多,有墨泼画,水彩画,主要是花鸟虫鱼,梅兰菊竹;还有剪纸,多是十二属相和神话传说;也有带彩的板画,门神等各尊神像和样板戏里的人物。大姐蹲在那里,翻看了各式各样的年画,在看那副“连年有鱼”的剪纸时,她比比划划了好一阵子,临离开时,掏了两毛钱买了两张剪纸。一张是“连年有鱼”,另一张是“孔雀开屏”。我拿着大姐卷好的这两副画,跟着她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集市。回来后,大姐就画窗花、剪年画,过年时,我们的墙上、门上和窗户被装点得五彩平缤纷,争奇斗艳。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年放寒假后,我总要利用几天时间去赶年集。不仅要去洪渠、彪塬,还要去县城。说是在赶年集,而实际时常身无分文,纯属穷逛游,去开眼界,看热闹而已。
上高中后的那年寒假里,我硬缠着父亲在外边借了十元钱,去县城买了些年画,拿到洪渠镇年集上去卖,十一天的时间,就赚了九元钱,还落了六张大年画。过年时,我们家里的墙上也有了年画,全家人高兴坏了。
第二年冬天,三姐在家画了两个月多的窗花。我放寒假后和三姐去又洪渠镇上摆了个年画、窗花摊点,生意十分红火。年画吸引了众多长年辛勤劳作的乡亲们,窗花更受农村妇女们的青睐。尤其是三姐画的“连年有鱼”最为抢手,那副一池碧水中托出两朵鲜红粉嫩的莲花,水里游荡着一条小鲶鱼,意为“连年有鱼”。它寄托着劳动人民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乡亲们把购置年画和窗花作为新年红红火火的好兆头,无论家庭穷富,都要购买些年画和窗花,带回美好的祝福、新年的吉祥和好运。这一年,我和三姐在半个月时间里就赚了六十三元钱。过年前,父亲先后赶了乡镇和县里的三个年集,年货办得是那个年代最丰盛的一年。同时,我和弟弟上学的学费也有了着落。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三十多年过去了。
去年春节前,我又回老家赶了一趟县城的年集。城里高楼林立,道路宽敞,沿街的摊位划行归市,密布有序,物品丰盛,除日用品、生活用品外,大量的货源是包装精美的礼品和土特产。集市上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无论你到哪个摊位,到处都挤满了购置年货的顾客,他们虽然也讨价还价,但还是出手大方,几十块,甚至上百块的年货并不冷落。我正好在一个糕点摊位前碰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买了六盒北京老字号什锦糕点,放到了装有大肉,鱼虾,蔬菜等年货的架子车上,每盒二十八元八。他阔绰地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笑眯眯地递了过去。
我还关注了一下年画摊位,大量的是彩印精致的大年画,也有窗花和剪纸,窗花大都是油墨印制,很少看到用手画的窗花了。剪纸画也很精巧、美观,有“二龙喜珠”,有“龙凤呈祥”,也有“连年有鱼”,还有“四季平安”、“三阳开泰”、“人勤春早” ……
年集,是生活变化和社会进步的缩影。我站在年画摊位前久久不愿离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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