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纺线线易昔

发表于-2006年04月18日 早上8:50评论-0条

纺线线

(易昔)

去年,在老家逛年集,一个卖农家土布的小摊点把我吸引住了。观赏那织染有红、绿、蓝、黑、白五色夹杂的花道道布、花格格布,我感到格外的亲切。我蹲在摊点前,不时地抚摸着如今大中城市很少见到、正宗的乡间土布,不禁想起了当年奶奶纺线线的情景来。我的孩提时代,就是在奶奶的纺车“嗡嗡嘤嘤”地欢唱声中渡过的。

为了维系有八个孩子的一大家人的生活,除了父亲在砖瓦厂做苦工,母亲参加队上集体劳动和繁重的家务外,还要依靠奶奶长年累月地纺线线、母亲农闲时织三四机布兑换油盐、积攒过年的花消和我们的费用。

我从两岁断奶,就随姐姐们住在了奶奶的房间。那九尺大的小厦房,火炕占去了一大半。炕的西窗户下放着奶奶的纺车。旁边的炕墩上有一盏哥哥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晚上,在微弱的灯光下,大姐坐在小凳上爬在炕边,手里捏着一支蚕头铅笔,在用线缝成的黄粗纸小本上做着作业。二姐坐在炕上怀里搂着我,不停地拍打摇晃着,嘴里哼着奶奶教的口普(顺口溜):“嗷嗷,睡睡着,睡起来了要馍馍。馍馍呢?猫吃了。猫呢?钻到老鼠窟窿了。老鼠呢?钻到马槽底了……”三姐爬在被窝里两手抱着下巴,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大姐写字,还不时的流着涎水。奶奶硬硬朗朗地坐在纺车前,微弯着修长的身躯,头发灰黄浓密,露出突起的前额和颧骨,消瘦的脸颊上镶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鼻梁纤巧挺直,精巧的嘴唇紧闭。她很轻松地、“嗡嗡”不停地摇动着纺车。

在这优雅轻盈、悦耳动听的纺车声中,我渐渐地长大,从呀呀学语到走进学校;奶奶却渐渐地变老,由满头浓发到头发花白、白发苍苍。

我六岁那年,肩上背着母亲织的小花格格布书包跟着三姐上了村小学。每到晚上,在奶奶房间那盏微弱的灯光下,三姐和我爬在炕边看书写字,大姐和二姐坐在炕上搓捻子。奶奶娴熟地右手顺时针摇动着车轮,纺车发出“嗡——嗡——嗡——”地声响。她左手掌里握着捻子棉团,拇指和食指捏着捻子头部,纺车上的锭子随着车轮的旋转,一条白绒绒的线丝就从捻子头中神奇地抽了出来。它由短变长,由粗变细,一直抽到左手手臂向后摆不动为止,足有一米见长。此时,奶奶继续摇动纺车几圈,为抽出的长线上好了劲。略停。右手再倒转车轮半圈,把线从锭子头上退了下来。左手高提拧紧的线头,再通过右手顺转车轮,“刹那——”一声,拧紧的线就全部绕在了线穗上了。奶奶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辛勤劳作,纺车不停地欢唱着。线穗子也在不停地长大,直到体态丰满,沉甸甸的。奶奶亲切地称它叫“瓜儿”,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乐呵呵,笑嘻嘻地摆放在纺车旁边。

每当奶奶一停下纺车,我们就要她讲个“古今”,说个口谱听。于是,奶奶就讲起了古今:“金斧子,银把子,估不着了戴杈子。是啥?”

我和三姐大眼瞪小眼,二姐却说出了谜底:“是豆芽菜!”

“对!”奶奶又讲道:“一个东西两头尖,能卧下个牛,却放不下一张锨。谁估?”

这时二姐也不啃声了,我们三人都面面相觑,愣愣地望着大姐。大姐想了想,说道;“是蜗牛!”

奶奶说:“不对,差一点了,再想想!”

大姐琢磨了一阵子,突然说道:“我记起来了,麦牛,是麦牛!”

奶奶笑嘻嘻地说:“对了!是麦牛。麦子放陈受了潮,就出麦牛。麦牛的颜色像虼蚤,形状如牛,你们都见过。”我和三姐边听奶奶讲边拍着巴掌,为大姐祝贺。

接着奶奶又哼起了口谱:

口谱口,连花纽,扭出血,变成鳖;

鳖没蛋,变成燕,燕没脚,高高山上跳过脚。

这噔,哪噔,猫儿点灯;

老鼠吹灭,苍蝇告唱,

一告告倒和尚,和尚不会念经,变成先生;

先生不会算卦,变成勺把,

勺把不会舀水,变成老鬼。

老鬼不会吆车,便被打到驴圈里,嗡儿嗡儿纺线哩。

打到井里,卟喽卟喽滚哩。

打到房上,麻雀衔得不当当。

打墙缝里,蝎子蛰得要命哩!

等奶奶讲完,把我们都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我的涎水顺嘴角流成两条线……。之后,奶奶又开始了纺线,大姐和二姐仍在呲啦呲啦搓捻子,三姐对我说:“学习吧!”我伸了个懒腰,捉上了铅笔头,开始写字……

奶奶纺的“瓜儿”由大拇指粗,变成红萝卜粗,再到有了桃型壮,奶奶回头看看油灯下的我和三姐,又瞅瞅在炕上搓捻子的大姐、二姐,然后催促道:“收拾摊子,早点睡觉吧!”

我打着呵欠,早就等着奶奶的这句话。大姐和二姐收拾完炕上挫捻子的棉花、搓板;我和三姐装好了书包。我们姐弟四人虽然已躺到了被窝里,却还总在聆听着奶奶的纺车奏唱的欢歌。那“嗡嗡嘤嘤”的声音,多么和谐、多么优美、又多么动听,宛若童声小合唱轻轻的歌声,宛若乐师们演奏的美妙旋律,又宛若林间百林鸟的鸣啼,也宛若石缝间流淌的小溪……这冬夜里甜蜜的催眠曲,慢悠悠地把我们摇入梦乡。

晚上起夜撒尿,我总会听到奶奶的呼噜声。

第二天起床,我又总会看见纺车旁放着四五个丰盈的“瓜儿”来。

十二岁那年,我升学到了公社中学读书。不久,家里又添了小弟弟。那时,大姐和二姐先后出嫁,哥哥和三姐又陆续参加了劳动。我和上小学的大弟弟住在奶奶的房间。我俩在不时地享受着奶奶纺车发出的欢声笑语。当时奶奶已经七旬,虽白发苍苍,但仍然身板硬朗,走起路来,那三寸金莲仍是掷地有声。随着家中劳力的增加,家境较先前有点好转,母亲在冬季只织一机布,仅供家人自用,因而奶奶只在冬季里才纺线线。

“寒露”过后,“霜降”来临,奶奶就让我从屋子的木楼上搬下来她的纺车。在房子的土地面上,奶奶把纺车擦得锃亮,安好缠线穗子的锭子,并给纺车轴承部位加上菜油,来回旋转,使纺车跑起来油滑轻松。从此,奶奶就坐在炕上,慢慢地摇动着纺车,缓缓地抽线,轻轻地上线。尽管摇纺车的速度比先前慢了下来,但动作仍游刃有余,恰似一只小燕在空中飞舞。我每天晚上十点左右就合上书本,催促奶奶休息。那时,奶奶纺出的第二个“瓜儿”就快要长大了,在我躺下不久,她就笑盈盈地摘下了“瓜儿”后才休息。

晚上,我常常听到奶奶“呲啦呲啦”的翻身展腰声、长长的呼吸声和间断的呻吟。

我上了县高中,就再也听不到奶奶纺车演奏的乐章了。其实,奶奶也已经不再纺线线了。

在我高中毕业回乡那一年,三姐将要出嫁。母亲一冬为姐姐准备嫁妆,并纺线将为姐姐织花格格土布单子和被里子。母亲因劳累过度早年患的胆结石发作,住院手术。接近八十高龄的奶奶不听我们的劝阻,硬要我从母亲的房间把纺车搬到她的房里。她白天和晚上都吃力地摇动着纺车,不时地喘气,纺纺歇歇,歇歇纺纺。摇车轮的动作也变得迟缓、木讷,节奏感减弱,但纺出的“瓜儿”仍保持着先前的美姿——丰盈、可爱。一月过后,母亲出院了,奶奶已经纺够了织布的用线。

三姐出嫁前,母亲用奶奶纺的线织成了布,给三姐做了两条花格格单子、两条被里子和两身衬衣。三姐乐了,母亲乐了,奶奶也乐了,全家都乐了。

第二年,我应征入伍离开了奶奶,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家乡,去西部当兵。临走时,奶奶给我一块五尺见方的小花格格包布。我始终把它视为宝物,细心地珍藏着,无论我移防到那里,都要把它带到那里,它伴随着我的军营生活。每当看到它时,我就想起了奶奶。

超期服役一年后,当我提干探亲回到家里时,才知道奶奶三年前已去世。我痛不欲生,埋怨家人封锁消息,惭愧自己未能到尽孝心……我哭肿了双眼,哭哑了嗓子,并跑到奶奶坟前长跪不起。我仿佛又看到奶奶那修长的身段,瘦健而俊俏的脸颊,和蔼可爱的笑容;仿佛又听到奶奶用纺车演奏的那美妙动人的“嗡嗡嘤嘤”的交响曲在天空间回荡;又仿佛看到了纺车旁、窗台和桌子上蹲满一排排、一行行肥胖的“瓜儿”。

休假期间,我在家中自制了一块精巧的水泥墓碑,正面刻写了隶书碑文,背面雕刻了一辆纺车。以悼念九泉之下的奶奶。

斗转星移,光阴似箭,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随着时代的变迁,历史的沧桑,农村几乎再也见不到纺线线了,织土布的场面也很难碰到,就连纺车、织布机也销声匿迹。这小花花、小格格土布纯属希罕之物呀!我从买土布的小摊点上站立起来,掏出五元钱买了一块跟奶奶当年送给我一样花色的花格格土布,双手捧在怀里。

腊月三十日下午,我带上黄纸、冥币和那块小花格格布去了奶奶的坟前,双腿跪地,烧完纸币后,把那小花格格布撕成长条用一块小石头压在坟头,一阵清风刮过,那些布条呼啦啦地摆动,宛若五色的彩带,我仿佛看见奶奶慈祥的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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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草点评:

朴实的文字
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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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文章不是首发
希望你发文章时
标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