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宜轩成为蓝田县最有名的医生时只有三十五岁。不过,三十五岁的范宜轩已是标准的名中医形象,一口长髯,一副眼镜,一袭黑衫,外加一只药箱。
范宜轩的父亲是个绸店老板。当儿子只有八岁时,具有远见卓识的范老板就把他送到省城学堂,指望他日后能成个银行家或律师什么的。不料范宜轩成人后第一次返乡时,范老板赫然看见了儿子手中那个方方正正的药箱。当时范老板就大喝一声:“我们范家不需要医生!”
年轻儒雅的范宜轩笑眯眯地说:“可是这蓝田县里的百姓需要我这个医生啊!”
自此之后,范宜轩提着方药箱,行走四方,他以精湛的医术疗救患者,而且对城里的贫苦百姓免收诊费。一些病愈的贫民日后想补交诊金,或是送一面绣有“杏林高手,妙手回春”之类句子的锦旗,总被范宜轩婉拒。于是他的门前常出现这样的景观:院门前老杏树上挂着三五个棕子,糍粑或是野山鸡、鸭子什么的,不用说,这是那些感恩的贫苦患者偷偷留下的。
有一天深夜,范宅前急驰来一辆马车,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下了马车后,急急走进内厅。
家人给中年人敬上热茶,中年人说:“我近两年来自感胸部极其不适,睡眠不香,全身疼痛难忍。不瞒范先生,名医已看过不少,一点效果也没有。不知这是患了何病?”
范宜轩给他搭了约半个时辰的脉,说:“你这病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点月经不调……”
“什么?”中年人吃了一惊,大声问道。
“你这病根主要在于月经不调!”范宜轩拈着胡须说。
“哈哈哈哈……”中年人纵声大笑,“我当是什么样的名医?庸医罢了!我一个男儿身,哪来的月经不调!?”
“信不信由你。”范宜轩说,“诊断完毕,先生可以走了。”
“哈哈哈哈……”中年人一甩长衫,掷下一句话来:“以后我看你拿什么骗人,哼!”
马车嗒嗒的在夜色中驰远了。
范宜轩低头吹着杯里的绿芽尖,一口,又一口。
一个月后,那辆马车停在了老杏树下。这一回,那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指挥着一干人将干果、布料抬进大厅,并亲自将一盘银元摆在桌上。
范宜轩道:“这是为何?”
那中年人笑道:“实不相瞒,本人正是这蓝田新到任的县长胡海石。我久为病痛所扰,那日先生之言太过荒唐,我一路上忍不住大笑不止,近来每每想起,还是时时发笑。不知何故,这一月来我全身再无不适,精神也一日一日地爽快起来,这岂不是托范先生之福?”
范宜轩淡然道:“那日见先生仪表堂堂,风度不凡,再看先生满脸烦忧,猜是宦海中人,望闻问切之后,知先生不过是胸中郁闷已久,若能发泄,便可去胸中块垒,一泄病气。故而想法子让先生笑了几句……”
胡海石拱手道:“范先生果然不愧为蓝田县第一名医,佩服佩服!”
自此以后,范宜轩更是名声大噪。
十六年后,日寇占领蓝田,胡海石竟然投靠日军,做了全县最大的汉奸。那时范宜轩已过七十,不再出诊行医,除非万不得已,患者才敢上门请范大夫救治。
这日胡海石上门,请范宜轩到胡宅为日军大佐林丘一雄看病。范宜轩放下茶杯,说:“容我准备一下。”缓缓起身到内室提上药箱,带上一个童子,默默地跟胡海石走了。
林丘一雄一脸蛮横神色。范宜轩开出药方,交童子照方抓回药后,林丘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的,亲自煎制!”
范宜轩缓缓道:“这个自然。”用文火慢慢熬了两个时辰,说:“行了。”
林丘一雄从椅子上睁开眼,把药推到范宜轩面前:“你的……替太君的,试药!”
范宜轩笑了一笑,接过药抿了一大口。
林丘一雄放心地把药喝下。
范宜轩提着药箱走回杏树下时,一口黑血如箭样喷出,随即仰面缓缓倒下……
当胡海石带着一队日本兵闻进范宅时,他看见无数衣裳褴褛却精壮强悍的汉子跪在范宜轩灵前。他叹了口气,回去的当晚,胡海石徘徊良久,悬梁自尽。
后来,蓝田的百姓都说:当范宜轩平生第一次在药箱中撒下无色无味的毒粉时,手不软,眼不花,全然不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当他给自己也给日寇开出一生最后一个方子时,他终于真正成就了名医的名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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