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皂角树
——看大舅
先父“七七”祭日那天,我们兄弟姐妹从四面八方赶回了老家。祭过先父,吃罢午饭,我们和母亲商量准备去陵头村老庄看望83高龄的大舅父。
陵头,据说是西周陵墓的源头。凡能建陵墓的地方,肯定是人类繁衍生息的风水宝地,必然是人丁旺盛,大吉大利。陵头究竟居住和埋葬了哪些帝王将相及名臣?至今还没有定论,目前西周陵墓的开掘研究工作已经钻探延伸到了此地。有人说:唐末的秦王(岐王)李茂贞的儿媳就埋在陵头。村中出土的碑文记载:“祖为帝而父为王……‘夫为霸君之子,身为贤王之妻’。”陵头有一棵古老而高大的松树,它是岐山的一大景观,也可能演绎着西周的人文故事。陵头老庄村口有一棵老皂角树,也记载着村子的沧桑和变迁。
一听说要去陵头舅家,我们就像儿时争着走亲戚那样,都想去看看大舅和舅母,还有那棵老皂角树。家中正“过事”待客,最后决定请母亲领大哥、大姐、三姐和我前去舅家,二姐、妹妹、弟弟和家人做饭,招待客人。乘车前,母亲再三交代要带上她早已准备好的给先人上坟的黄纸、冥币和香表。我们给大舅购买了蜂蜜、鲜奶、食品和水果。上车后,母亲坐在小面包车的前排领路,就像当年去舅家时怀里抱“幼的”、手里拖“小的”、身边跟“大的”那样,她心里乐滋滋的,我们也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温馨。我把母亲交给的一厚沓纸和两包香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抱着儿时从舅家带回的“夹粮馍”(高粱和小麦面做的夹层馍)一般,心里沉甸甸乐呵呵的。一路上聆听着母亲讲述我们童年时舅家在生活上给以接济的故事┄┄
车子在岐周大道上奔驰着。大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松柏像波涛向后翻卷着浪花,五颜六色的西岐农家乐饭庄,隔三差五的布满了沿路的各个村口,绿绿油油的麦田和银闪闪的蔬菜大棚给大地穿上了节日的盛装,这一切把西周故里——北郭民俗村的田园风光点缀得勃勃生机,春意盎然。小轿车、大客车、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在大道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好一幅国泰民安的生活美景。
听着母亲的叙述,小面包车不知不觉的拐过一个弯,驶向了一条狭窄的沙石小路。随着母亲示意,我们看到了陵头老庄村口的那棵老皂角树。我们下了车站在老皂角树下仔细端详。那棵皂角树确实很老很老了。究竟它是哪个朝代的,它有多大的年轮,没有人能说清得清楚。椐母亲讲,在她做孩子的时候,外祖父就把它叫“老皂角树”,她和舅舅常常跟着外祖父在树下玩耍,春天捉槐虫,夏天去乘凉,秋天摘皂角。那个年代,皂角是农民洗衣服少不了的宝物。记得我们每年秋后总要从舅家带回去一篮子油光发亮的黑色皂角。又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这棵老皂角树就显得更苍老了,老得似乎难以辨认,又似乎丑陋了许多。树根裸露,树干扭曲变形,树枝稀疏,树皮粗糙得有很多裂纹,腹部的两个小洞里有几只乌鸦在攀爬。它们听到汽车声后就扑棱棱地飞走了。老皂角树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孤零零地站立在村口。
我们离开了老皂角树向西拐了湾,村里的老祠堂便映入了眼帘。在孩提时,我们一来到舅家,总是哭闹着要多住几天,不仅能吃到“夹粮馍”,还会吃上一两顿“裹裹面”(高粱或包谷和小麦夹层面)来解谗,更为重要的是舅舅能带我们上皂角树玩耍,去崖边摘酸枣,到祠堂里听“智多星”说书讲“古今”。有一次我睡在皂角树的一根大枝杈上做了个美梦,梦到自己长翅膀飞上了蓝天┄┄梦醒后,我掉在了树下嗷嗷直哭,被大舅急急忙忙抱了回去。为此事,外婆把大舅责骂了好几天,幸亏还没有受伤,不然大舅少不了外祖父的杖责。凡在舅家若碰上了春节,我们还会和舅家的哥哥弟弟去看祠堂后墙上挂着的那张“先人案”。“先人案”是用布裱糊制做的,最上端的两位老人很高大,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长袍马褂,留着长辫,带着瓜皮帽;女的身着旗袍,挽着高跷的发髻,都在有扶手的高木椅上威严的端坐着。依次往下排列的一对对老人逐渐地变小了,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案头。族人们都要拥簇在案下,虔诚地跪地烧香,十指合一作揖磕头,祭奠朝拜着自己的祖先。那时我和舅舅家的哥哥们,还有别的孩子总觉得特奇怪,都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常常会被大人们驱逐出祠堂。我们总不甘心,又会搬来几块“糊基”(土坯),掂起脚尖爬在祠堂的窗户上朝里探视……
进了村口,老远看到村子中间的街道旁围满了一堆人,走近才弄清楚了,原来是爆玉米花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一位黑脸师傅正坐在那里忙碌着。他一手拉动着风箱,一手摇摆着爆花器,炉子里红红的的火苗在呼哧呼哧地闪烁,爆花器里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老人、孩子们都在周围升出长颈焦急地等待着。听见汽车的叫声,围观的人们纷纷投过来好奇的目光,还有三四个顽皮的男孩不约而同地向汽车跟前奔去。我们在车子前面走着,顽童们在车后追着、喊着、闹着。“咚!”的一声巨响,爆花器开锅的诱惑力才把那几个顽童精力分散了,但他们始终没有离开汽车。不知是听到了汽车的叫声、孩子的喊声、还是爆花器开锅的响声,当我们走到离舅家还有几户人家时,看到了大舅站立在自家的大门口,朝村口张望着。
岁月无情,岁月更无奈。大舅是母亲五兄弟中年龄最长唯一健在的老人。他中等身材,一辈子耕耘劳作,被岁月压弯了脊梁,显得特别苍老。他颧骨突起,黝黑的脸上布满了坎坷历程的印记,额头的皱纹像犁铧翻过的沟壑,深沉而鲜亮。但他虽瘦却富有神韵,又显得特别的健壮。听到我们喊舅舅,他高兴得嘿嘿地笑着,合动着嘴唇,露出了补的齐刷刷的白牙,又立即叫出了“翠侠!”“积虎!”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大姐、大哥的名字还记得那么清楚,又叫得那么亲切,那么有力,这是八十高寿老人中少有的现象。他的手颤抖着,紧紧地拉住了母亲的手,在大哥、大姐、三姐的掺扶下,又说又笑地走进了家里。
大舅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硕大的葡萄树,枝桠上已经发出了毛茸茸的嫩芽。院子前面有座厦房,后面是座大房。大舅的房子在大房的西头,房间里还是很古朴的山村乡间的设置和摆放。最里边的土炕烧得热乎乎的,炕墙冒着热气,房子里温暖如春。在炕的西头摆放着一张从上面翻盖的老式土漆木柜,柜上有一个竹皮暖瓶,一个装木梳的小匣子,一面小方镜。地上有三张木制小方凳。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大舅拉着我们上炕,舅母给我们倒水沏茶,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向大舅、舅母问长问短。舅母要去伙房以贵宾的礼仪相待——烙油饼、打荷包蛋。被我们再三谢绝,她才坐下来和我们一起拉着家常。
十二点前要赶回家里去先父坟头祭奠,于是我们只能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临走时,我和大哥、姐姐都给大舅留了些零花钱,就急急忙忙离开了大舅和舅母,离开了陵头老庄。
坐在车上,临窗而望,站在村口的舅母和大舅微驼的背影,还有那棵老皂角树一点点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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