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初夏傍晚的古城西安,依然像个大蒸笼。晚饭后,我漫步在市郊的乡间小道上,举目遥望,田间一片黄澄澄、金灿灿的海洋。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恰似一幅美丽的图画。广袤的田野里,早播的玉米捧着两片嫩绿的叶子,收过的大麦地里露出白闪闪的麦茬;待收的小麦随着阵阵清风,卷起了滚滚波涛,使人目不暇接,引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我将要随部队去山东执行一项炮兵训练的保障任务。在我们接受任务正做准备的接骨眼上,收到了弟弟伟伟从老家拍来的加急电报:
“收麦,接电速归!”
当时,我就像喝了五味汤——心情极为复杂。
政委上午刚刚作过动员:“这次我团执行的保障任务,是我们军区和外区联合组织的一次炮兵演练保障,是对炮兵部队两年来训练成果、训练改革的一次检验和考核。军区领导要求很高,要以一流的保障水平完成好任务。你们这次的任务艰巨,使命光荣呀……”
我这位代理指导员刚刚上任,怎能不去参加演练保障呢?
可我又想到,自己当兵六年,只探过一次家。那还是服役第四年——我提干后才休的假。那次到家后,才知道母亲患了风湿,父亲的视力急遽下降,他们在收种时,还要咬着牙劳做。如今,他们都还能干家务和下田收获吗?……
在家书中,父母一直都让弟弟报平安,就连在我入伍的第二年,祖母去逝都不告诉,生怕影响我的工作。这次为什么要打电报叫我休假割麦呢?我的心里悬起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一会儿,团长的讲话又在我脑海里浮现:“为了搞好这次外出演练保障任务,我们团要停止干部战士的休假;原休假的干部,凡参加保障的要一律召回。一定要全力以赴,出色完成任务……”
最后,我暗暗地把电报压了下来。两天后,我和部队从甘肃某部营房出发,经过兰州,登上了东去的列车。
我坐在车上,思绪万千,一会儿看看我们的随行人员,一会儿又望望所携带的器材,总怕有半点闪失。
我似乎刚刚定下心来,便听见了列车通过隧道的鸣响,那“哐堂——哐堂——”,“呵腾——呵腾——”声把人的心绪搅得烦闷烦闷的。不知过了多久,我靠着车窗角的座椅上进入了梦乡……
我们高炮观察分队正在和兄弟部队搞合练。在训练中,人家的成绩老是占先,急得我彻夜不眠。在二排长的建议下,我们开展了小群练兵活动。一周过后,我们的成绩日日攀升,在最后三天的合练中,我们一直遥遥领先。我又高兴得夜不能寐……
梦幻的镜头又被切换了:我在家中正休假,妻子拿来五把镰刀片让我磨。我坐在院子葡萄树下,使劲地磨着刀片。磨呀磨呀,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就是磨不锋利,急得我大汗淋漓……
忽然,儿子军军从外面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支木枪指着我喊道:“你是谁,不许动,举起手来!”我转过身看时,儿子还是歪歪扭扭刚刚学挪步的面相,真把我弄糊涂了……
“指导员!指导员!天亮了!天水到了!”三排长的呼喊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一睁眼睛,看到列车已停在了天水的站台。
我和八班长打开了车窗。只见那站台上的旅客,有拎塑料包的、有提凡布提包的、还有扛铺盖行李的,都像受惊的“野兔”,朝车箱口窜去。瞬间,车厢口挤成一团乱麻,大家都眼巴巴地等待着下车的旅客。列车员不停的高喊“不要挤——不要挤——排好队!”可是秩序仍然混乱不堪,惟有力气大的小伙子左右着形势。
站台上,车站的服务员穿着有油渍的白色大褂,推着食品车不停地高声叫卖,推销着包子、烧饼、鸡蛋等食品。
随着一长声鸣笛,列车“哧嗒……哧嗒……”地启动了。
不一会儿,列车进入了宝鸡境内。我一直透窗而望,田野里的麦子长势喜人,大都变成了橘黄色,看来再有一周就能收割了。
眨眼的工夫,列车到了咸阳地域。地里已有零零星星收麦子的农民。看到他们挥镰收割的场面,我便想起了视力下降的父亲,想起了操持家务又患了风湿的母亲,也想我那天真烂漫、捣蛋可爱的儿子和挑着家中劳动大梁可怜的妻子。
家里那六亩多麦子,他们能收回来吗?然而,这些念头一闪而过。
列车已到了三门峡。艰巨的任务,使我不得不思考和琢磨组织大家完成保障任务的方案来……
一月后。我们圆满地完成了炮兵演练的综合保障任务。炮兵演练指挥部在山东省某部给我们保障分队荣记一次三等功。
七月初,领导安排我休假探亲,我从潍坊上车,经郑州转乘西去的列车。
那天,气候特别闷热,尽管车厢里的电风扇高频率的摇头摆尾,却感不到一丝的晾意。旅客们的汗珠仍顺着脸膛往下滚落。我穿的背心和衬衣全被汗水浸透,紧紧地捆在了身上,粘腻难忍。我在拥挤喧嚣的车厢里坐卧不安,埋怨时间老人跑得太慢了!
我整夜没有合上一眼,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
列车到了西安站,站台上挤满了人。打开车窗,吹进了一股凉风,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雨丝,雨露滋润在脸上,我感到凉爽极了。
列车启动后,关上窗户,我虽然靠在座椅上,心却早早飞回了家。不一会儿,宝鸡车站到了。下车时,外面飘飘洒洒地落着雨点。
我对阴雨本来就恐惧。记得上小学时,一遇到阴雨天,我们农村的穷孩子都要挽起裤褪,提上布鞋,光着脚丫趟泥水。
有一次,我在泥水里被一棵小铁钉划破了脚。疼得我嗷嗷直叫,硬是用一只脚跳着赶到了家中,害得我一周没去上学。
那天,雨水淋湿了军装,泥水打湿了裤褪,使我不禁连打几个喷嚏。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全身湿漉漉的,提着帆布提包越走越重,我一会儿用肩扛扛,一会儿又用手提提,不停地倒手,硬是咬紧牙关走了二三里路程,总算赶到了有通往老家班车的小站。
坐在摇摇晃晃的旧班车上,看着、听着噼哩吧啦朝车窗撒落的雨点,我反感极了,一路归心似箭。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了家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院子两旁屋檐下堆放的鼓鼓囊囊的麻袋、蛇皮袋和长条口袋。于是,我心头一热——我激动,我惊奇,我兴奋……
这些袋子高矮不一,大小、形状各异,有的像坐佛,有的像武士,个个体态丰满;他们仿佛出征的士兵,在那里肩并肩、手挽手地等待命令;又仿佛一幅美丽的图画,向人们展示着劳动的成果和丰收的喜悦。
我边喊:“爹……娘……”边朝房间走去。
躺在炕上的父亲听到我的声音,大声嚷道:“是谁呀?”
这时,母亲已从里屋跑了出来。“娘……,您还好吗?”我赶紧问道。
母亲说:“还好,还好!”
进门后,母亲接过我手中的提包,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母亲大声对父亲喊道:“勇娃回来了,勇娃回来了!”
父亲激动地边往起坐边说:“是勇娃吗?你怎么下雨天回来了?”
我一下子扑到了炕前拉着父亲的手说:“爹爹,是我,我是勇娃,您怎么看不清我了?”
父亲说道:“勇娃!爹看不清了,但听出你的声音了。”
我正要问个究竟时,妻子也走了进来。小声问道:“你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妻子转身倒了一杯开水,放到我旁边的炕沿上。
母亲说:“过完年,你爹的眼睛就看不清了……”
我的儿子军军一蹦一跳地嚷着回了家。他看到我直发愣,而后低头不语。我边叫“军军!”边伸手去抱他。他却刺溜一下钻到了他妈妈的怀里,还“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
母亲转身把孙子抢在了怀里指着我说道:“那是你爸爸!”军军钻在奶奶的怀里仍低头呻唤着,不敢看我一眼。
我定了定神问道;“外边的那些袋子都是咱家的麦子吗?
母亲笑嘻嘻地说道:“都是!都是!今年的收成好,咱家大概能打九石麦呢!”
父亲接过话茬:“今年才不吃芽麦了!去年收割时正遇连阴雨,麦子全都出芽了。家里吃了一年的芽麦,把人吃得常反胃吐酸水……”我听着听着低下了头。
“本来不打算叫你回家,那几天,大喇叭在不停地喊:收割时降连阴雨。加上我的眼病下不了地,你娘的风湿又常犯,才叫伟伟给你打了电报……”听着父亲的叙述,我感到很内疚。我看着父母,又瞧了瞧妻子……
妻子紧锁眉头,拉长了脸,泪水在眼角打着旋儿。她已经控制不了委屈和懊恼的情绪,说道:“你还知道回来,你心里还有这个家?……”
她,呜呜地边哭边说着收麦子的经过……
听完妻子的诉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也才知道了妻子、父母和全家在夏收时所经受的艰难岁月。
麦子眼看一天天泛黄,村子白杨树上的大喇叭里每天都播放着天气预报,每当听到有连阴雨的通知,村民们着急,我们全家更是提心吊胆。
三岁的儿子天真可爱,整天挂在嘴上的就是“我爸啥时回来?咱家啥时割麦?”
尤其看到那动镰收割的农户,妻子就坐卧不安。她每天都要围着麦地看上好几遍,一会儿捏捏麦穗、一会儿掐掐麦粒。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念叨着:“军军他爸该回来了吧?电报都打去了好几天!”
她等呀、盼呀,等待着麦子成熟!盼望着丈夫的归来!
可是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村上收割的人家一天天的增多,地里的麦子一天天黄透,仍不见丈夫的踪影……她心想,这真是公鸡下蛋——没指望了。
开镰那天,全家都涌到了地里。父亲坐在地头搂着宝贝孙子军军,为他们助威加油。妻子和上学的弟弟猫腰舞镰,拼命地收割。妻子割下一把麦子,左手握住麦杆,右手顺势把麦穗头向右一拧,两手再把麦杆一分为二,放在地上,一根捆麦子的腰就打好了。她割下两抱麦子放在腰上,又接着打好下一根腰。待弟弟在前一根腰上再放两抱麦子后,她便弯腰打起了麦捆。小妹妹跟在后面检着麦穗。
母亲一拐一瘸地把送水罐放在地头。军军就高喊道:“妈妈——二爸——姑姑——喝水了!”
母亲踉踉跄跄地拿起镰刀下了麦田。她两膝跪在地上,挪动着沉重的身子,用那双不大听使唤的大手,吃力的摆动着镰刀,一拨拨的麦子便倒在了她的身后。
一家人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收了八分地的麦子。
第二天,天气阴沉沉的,全家都捏着一把汗,总怕老天作难。一大早,大家匆匆忙忙地吃罢饭,又下了地。
割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有人喊弟弟的名字,都还以为是我回来了。
回头看时,原来是对门的四虎、村头的张伯和东隔壁的红亮他爸。他们三人边打招呼,边走进了我家的麦田。
四虎是一名村上很有名气的年轻人。他心灵手巧,高中毕业后,当过队上的记工员,会修理架子车、自行车和小型农机具,经常给乡亲们帮忙。张伯是一位干农活的行家,曾当过生产队长,在“文革”中还挨过“红卫兵”的批斗。提到红亮他爸,我急忙问爱人:“红亮他爸也休假了吗?”
妻子说:“是请的事假,厂子只批了十天时间。帮咱们割麦的前一天才回来的。”
当时,我很激动,眼前仿佛出现了我俩当年同桌学习的情景……
我立即问道“他最近回来过吗?”
“麦收后,再也没看到过。”妻子拉长的脸有些恢复,说道:“人家那三人才是割麦的好把式哩!他们拿着镰刀,就像耍杂技一样,显得那么的轻巧、那么好使,眨眼工夫就收割一大片。”
妻子有点激动,继续说:“特别是张伯,他猫下腰,左手拢着一大抱麦杆,右手的镰刀在麦根前一挥,就‘嚓、嚓、嚓’地响了起来,第一次下蹲放腰,第二次下蹲打捆,不一会儿,一排排成捆的麦子就摆在了他的身后。”
“他们三人好象是在比赛,谁都不甘居落后。”
我边听边点着头。
“我跟在后面,割的还没他们一半宽,虽然使出了浑身的劲,却被撂得远远的……”
我笑着说道:“你也挺泼辣的!”
未等妻子答话,母亲说道:“军军他妈能顶一个小伙子!咱家地里的活儿全凭她干了,不容易呀!”
“勇勇,你媳妇可是个好媳妇呀!这几年你不在家,它在咱家可把苦出咋了!”父亲也在插着话。
妻子听后继续说:“咱们剩的那六亩小麦,用了一天半就收完了。碾打时,红亮他爸又来帮忙。咱家碾出的小麦都是他和万山叔一锨一锨的扬出来的。”
听到这里,我心想,人们常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人帮”,“远亲不如近邻”,“你为别人,别人为你”,这些话一点不假。
“老天爷真不长眼,尽欺负那些好心人。”妻子的声音小了下来,嗓子也沙哑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她和父母相互述说,费了半天工夫,才讲清了红亮家里小麦溻场(小麦碾打时被水淋)的前前后后。
在我们碾打完麦子的第二天,凌晨天气晴朗,早饭后,打麦场上熙熙攘攘,男女老少都提着麦捆摊场。妻子和弟弟也去给红亮家里帮忙摊场。四虎朝红亮他爸风趣地说:“还是工人阶级有眼力,选准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定能碾出一场好麦子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当人们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翻场时(把碾过的麦子翻过来再碾),瞬间,飘过来了几朵乌云,一点点地遮盖了太阳。
不一会,乌云布满了天空,时而一道闪电,时而一阵雷鸣。倾刻间,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人们一下子乱了阵脚,有的着急卸碌碡拉牛、有的急忙堆起待碾的麦杆、有的还在清理碾下的麦粒……
雷声、喊叫声、操做各种农具的磕磕碰碰声和“沙沙沙沙”的雨声,奏出了一片乱混混的杂曲。
雨越下越大,几十个男女老少都躲到了麦场旁的矮房里避雨。人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大雨泡上了麦子。当时,每个人的心里就像哗啦哗啦撒落的雨水一样,冰凉冰凉的。尤其是张亮家和碾打的那五户,他们的心情就更难以言状。大家都默默无语……
雨,淅淅沥沥,逐渐地小了下来。
乡亲们望着被雨水淹泡的麦子,缓缓地离场回家。
天气阴沉沉的,连续三天未见到太阳的影子。
第四天,天气放晴,可是场上雨水泡过的麦子,屁股上长已出了斑斑霉点。
“那五场被水浸泡的麦子中,就属红亮家的最多。三亩半地的麦子,说少也能碾1000多斤哩。”
听着家人的介绍,我的心里内疚极了,急忙问“那他们今年又要全吃芽麦了?”
母亲说:“红亮家溻了场,人家难受,咱家最难受。就在红亮他爸要走的前一天,你爹叫伟伟和军军妈装了三口袋麦子送去,红亮他爸硬是不收,还发了脾气。最后才勉强地收下了10个茶叶蛋。”
父亲说:“乡亲们真好啊!你走了这几年,邻居们给我们帮了不少的忙,你可要记住人家的大恩大德呀!”
我百感交集,泪水沽沽地流了下来。人世间还是好人多。真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正因为有了亲情、乡情、民情,有了中华民族的凝集力和优良传统,我们的国防才更加巩固,我们的生活才幸福美好,我们的祖国也才会更加繁荣昌盛。
……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4-19 11:56:1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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