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向往的艺术大学里,看着身边的同学出双入对,我竟然心如死水。初恋的伤痕仍然在流血。
回想5、6年前的初中生活,如在地狱。我的心被烈火焚烧的感觉记忆犹新。我的心死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死在学校里。那个夏天是明媚的,蝉趴在密密的杨树叶中,让你看不到它们,却被它们热情而烦人的叫声所包围。
我升入初二,这是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在我孩子般的身体里,孕育了一颗美丽少女的心。我开始学着用多情的目光打量身旁的同学们。我看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亲密的拉着手。我的眼睛发现了许多过去不曾被注意的细节,这些细节如此的美好。
这片杨树林,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杨树林。我经常坐在操场旁的树荫里,伴着不休的蝉鸣,倾听着青春的声音。笑容从女孩的脸上荡漾到男孩的眼中,可我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正是因为听不到,才给了我遐想的余地。那是我第一次放飞心中的鸽子,任它飞到那对恋人的身边。于是我便代替了那位女孩,拉着男孩的手,漫步在夏日的热浪中,渐渐融化。
我梦想的种子萌发在“早春”,这是个错误的时间。恰巧这时我们班换了班主任,昨天还是那位年轻的、留着长发的、爱写诗的女老师在叫我的名字,今天我却只能面对那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
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全班同学的大敌。她强权、不留情面、不让你在她面前找到任何可以让自尊心立足的地方。她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我们的学习成绩和她的工资挂着钩。全班60名学生,经常要忍着她的震怒和咆哮挨过一节节闷热的课时。我也不例外。
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了自己的胆小。我从不知道自己怕老师能怕到这种地步,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没什么怕老师的理由。但是现在,我非常怕她,不知是老师变了,还是我自己变了。我不敢看她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就噔噔跳个不停。可我又忍不住要做梦,在我的这个年纪,做做梦难道不应该吗?特别是在我遇到他之后,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不免浮想联翩。
我是个美人,虽然那时我还小,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我的心却早就是个美人的心了。多年艺术的熏陶,让我的双目带愁、嘴角含情,我的心也被埋下了多情的种子。我用我忧郁的目光寻找着能让我陶醉的脸。
也许是少年的浅薄,也许是对最真实、最纯粹的美好的向往。我仅仅会因为一个人的脸就喜欢上他,不需要任何其他世俗的理由。
我曾经以为进错了学校,我的艺术气质和敏感的情绪化受到了最大的限制和打击。父母为了让我在初中时打好文化课基础,决定高中再送我到艺术学校。我现在明白了,那不是父母的错,也不是学校的错,这是属于我自己的错。我是树枝上的蝉,应当在夏天唱歌,可我却出生在早春,不得不品尝寒冷而死去。
那天,我早早的来到学校,一抬头,便看到火红的朝阳映着他极富棱角的脸。那是一种带着青涩的俊朗。少年的英俊像一盏荧光灯,而我就是那趋光的昆虫。在我的眼中从此再也没有别人。
那天他在校门口执勤,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同伴,一个人尴尬的站在那里,他的目光告诉我,他一定是在寻找熟悉的身影,好找个伴给自己打打气,可惜没找到。
他看着我走过来,他不认识我。我对他笑了笑,问他为什么一个人执勤。在我鼓足勇气对他讲话时,没人知道我的心是怎样失去节奏的乱跳。也许是因为他眼中的孤独,激起了我最大的同情和怜悯,因为那孤独,也是我最怕的。他的脸红了,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被老师罚,不得不一个人站在这里喝西北风。他太紧张了,紧张到没有注意到我的脸也红了。我说我愿意陪他待一会,他很高兴,但是他拒绝了。我明白他是好意,如果那样的话一个人的尴尬,就变成了两个人的。后来他对我说,他成绩不太好,迷恋于音乐和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所以总被老师找茬。总是派给他最脏最累得活,他为此很困惑,可又无法解脱。他的眼中总是快乐和抑郁相互参杂着。仿佛能看到他对这世界无限的希望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之后的一周,我们俩每天早早来到学校。当我们不约而同的发现了对方眼中的期盼时,一抹兴奋的色彩掠过的他的脸。让他那迷失了的青春活力重新回来了。他是个忧郁且不善言谈的人,这种个性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符。现在我知道了,他那时是早熟的,和早熟的我一样,过早地接受了来自生活的不同压力。
周六的那天,我太累了。连续几天的缺乏睡眠,竟使我在班主任的课上酣然入睡。那天,我放弃了在入睡前的自我斗争。其实,我并没有勇气无视学校的纪律,只是那时我的生理需求占了绝对上风。
“芳子!”我不知被老师吼了多少声才醒过来。当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那张仿佛被放大镜放大了的大胖脸时,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她二话不说,就把我赶出了教室。我背负着60多双眼睛投注过来的羞耻,咬着牙,一步步走到杨树林下。这是给我温情的地方。我的大脑并没有发出指令,我的褪却将我带到这里。
我在一棵杨树下,背靠着它粗糙的表皮,坐了下来。面前就是那条熟悉的石凳,我望着石凳上虚幻的人影。我满腹委屈,如果没有眼泪不断地往外淌,带出心中的痛,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透过泪光,我看见一只死去的蝉,躺在我脚边。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感觉就像是在盯着自己。盛夏,本是它的花季。
我的第六感指引我抬起头,我眯起眼,迎着阳光,看到一个人影向我走来。他的身影遮住了炙热的太阳。他还穿着那身执勤的军装。在那个年纪,我不认为任何人穿军装的样子好看,只有他。他很瘦,仿佛经不起那身成熟的绿色。
可他的忧郁就仿佛和那绿色是天生的搭配。两者中缺了谁都会失去在世间存在的理由。我仿佛看到十年后,一位英俊的军官站在一排军队的前面。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认为他不会是那队伍中的一员,而应是那位领导他们的人。
“我睡着了。”我仰着脸怜巴巴地只说了这一句话,泪水就把我淹没了。我把起伏抖动的双肩抵在双膝上,却止也止不住。
他什么也没说,我却能感觉他的不知所措。他在我对面的石凳坐下来,只说了一句:“我陪你。”
我不知他怎样看到了我被罚,也不知他怎样在众目睽睽下离开教室、穿过操场、向我走来。
这是我唯一一次被老师罚,也是唯一一次被罚而不后悔。
就这样我们的关系公开了,我们亲密了却分开了。我们必须分开,这个道理我们懂,我们知道什么更重要。
我们在同一片杨树林下,听着同一曲蝉鸣,却不再说话了。偶尔,会有个外班的男孩替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仅此而已。每当晚自习时,我在明亮的教室里,隔着反光的玻璃窗,将目光投向无止境的夜。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凝望,他站在一片漆黑中,我也能看到他闪亮的眼睛。
我们分开了,可他对我的承诺一直没变。每轮到我早晨值日,他都会早早的来帮我。我的同学们一来,他就走了。
那天,我又值日,却没有见到他。一向都是他等我,我想一定是他家里有事,耽搁了。可是一直等到上课铃响了,都没见到他,我失望了。一阵阵的不安袭击着我,我害怕地意识到:他可能要离开我了。我快速的回忆,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上午第三节课的时候,班主任进来说:“咱们学校的一位同学今天上午上学时被车撞了。希望大家注意交通安全。”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迅速感觉到气温在下降,好冷啊!我发觉自己手脚冰凉,我的手握得紧紧地,怎么都张不开。
他走了,在那个早上,在那个没有任何特别征兆的早上,在那个我一边忐忑、一边检讨、等着他的早上。
后来我仔细回忆那天早晨,到底有什么特别?没有。那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了他。对我来说,那一天就永远成为了特别!
再后来,我听说他的父母状告老师,说老师罚他的孩子做了一周的值日,孩子每天5点多就起床,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学校。孩子过度疲劳,才会出事。
我不知道他在被老师罚的时候还坚持帮我做值日。是我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从那天起,他死了,我也死了。我的心死在学校,死在了那个种满杨树,充斥着蝉音的中学里,犹如那只蝉。从此,我再也听不到教室外的蝉声了。我每天都认认真真的上课、下课,就这样送走了我的中学时代。
我甚至不知道他家住在那儿,也不知道她父母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他死时我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我是谁呢?我以什么身份去见他呢?他死后,我总想一个问题,他在弥留之际,他的最后一个渴望是什么呢?他会不会在想我,他会不会知道我正在学校里等他,他会不会渴望拉住我的手对我笑一笑再离开这个世界呢?
在那个年纪里,他还不会说那句我想听的话呢!可是我很想听。
现在,我站在从前中学的大门前,回忆着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他脸上的每一丝线条我都记得,记得他脸红的笑,记得他深沉的忧郁,记得他那身绿如杨树叶般的军装。
突然,我看到不远处一位年轻军官的影子,和他一样的个头,一样的瘦削。每当我看到这样的背影,就想追上去,看看他的脸,总以为他还活着,他会突然转过头来对我笑。
学校的大门内,蝉依然在鸣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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