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里的一半时间，我在香格里拉五星级大饭店休闲吧的吧台里面。穿着淡蓝的工作服，长发用深蓝的蝴蝶结网在后面。

我画淡淡的妆。修着不太细的眉。我的眉不修也好看。是直的眉尾稍弯的那种。因为有白皙的皮肤，所以我涂粉红色的唇彩。

我的脸上永远有淡淡的微笑。那是职业，也是距离。

身后的玻璃柜里，折出白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竟有透明的白。

吧台左边的窗户，是一大片的天。再远处，便是茫茫的海。我歪着头，就能看见海里的飘荡的船，还有海鸥。

但是我更喜欢站在吧台后面，看着来往的人。

他们是我的世界。

林迅每次来总坐在靠墙的休闲椅上。那里靠近吧台。他总喝一杯58元的咖啡。

大部分的时间，他一个人来。喝咖啡，听秋日的私语。眼睛看着窗外，和我。

他有四十岁左右。我想。高大，却瘦削。细长的温和的眼，浓眉。干净的蓬松的发。不英俊，却很男人。

我知道我们会有故事。一见面的时候就知道。而且，他也知道。

那一日，我下班。换上姜黄色的薄呢裙，黑色的羊绒大衣。在员工通道的出口，看见林迅站在那里。他眯着眼睛。有洁白的牙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

我顺从的跟着他。我们很久就认识。我想。他是我前世的一段故事。

坐上他的黑色的奔驰，里面有温暖的豹纹绒布坐垫。

他放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我最喜欢的曲子。

他侧身替我系安全带。我闻到松木的香。

靠在椅背上，看着路边的风景一片片向后飞奔，象撕碎的已逝的时光。路在前面无限的延伸。

你怎么到现在才约我？

怕伤害你。

然后都不再说话。

车停在一个烟雾缭绕嘈杂的地方。有烤肉的香味。低矮的桌子和木凳。大声说笑的满满的人。

我笑了。这里有一些熟悉的东西。是生活，还有真实。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光顾这种地方了。

我要了大盘的辣炒海瓜子，整条的鱿鱼。他吃手掌大的厚厚的烤肉。上面沾满了孜然。

我们喝用罐头瓶装的啤酒，上面有洁白的泡沫。

只有在这里吃饭，我才能吃饱。这里不必讲究各种礼仪，也没人说你粗俗。他说。

我是农民的儿子。却扎根在城市。看到那边那几栋楼了吗？那是日本人建的房子。所有的楼梯都是木头的。我在68号楼一楼的楼梯道下面住了两年。

他眯着眼睛看着。有一些痛从眼底悄悄滑过。

现在，我有一家房产公司，两座鞋城和一家建筑公司。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很快乐？他问我。眯着眼睛。

我不说话。一个快乐的中年人，不会有他那样的眼睛。

一见你，我就知道我们认识。而且，你懂我。你是个早熟的女孩。大家叫你angela，能告诉我你的中文名字吗？

苏青。

你是一个人么？

不，我有个弟弟。读大学。

你的父母在哪？

我看着他。说，我生在这个城市。很小的时候，父母不在了。我和弟弟跟着奶奶过。前年奶奶也没了。所以我是孤儿。我要供弟弟读书。还要供自己读书，读服装设计夜校。所以我早熟。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笑了。他用手把我额前零乱的发轻轻拂到脑后。

＊＊＊

我住在他给我的那栋大房子里。除了上班，我就呆在那里，深入简出。象一头冬眠的兽。

我给弟弟寄很多的钱。他也能像他的同学一样，穿高档衣服，买电脑，交女朋友。

我仍旧化淡妆，涂粉红色的口红。长发披在肩上，不留一根刘海。

我们一起吃生的菠菜，和菜心。用开水烫一下拌上盐和姜汁。

简单的生活，真是幸福，他常常说。

他也常常久久地吻我。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爱你，青。我爱你。如果早十年认识你，多好。

如果早十年认识我，你不会看见简单的幸福。现在，你已经拥有了繁华。

＊＊＊

大部分的时间，我们很快乐。他有成熟男人和有钱男人身上所有的优点。只是他的家庭，象一座山，沉沉的压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自己正在破坏一个规则。我常常想，不知道上天会给我一个怎样的惩罚。

他偶尔会说起他的家庭的不幸。我说，就象所有的婚外恋者的借口一样？

他讪笑不语。那个时候我感到快乐就像泡沫一样脆弱。

可是我爱他。我常常恨自己。却仍旧爱他。没有理由的想他。喜欢看他睡觉时头深深埋在臂弯里的样子，喜欢看他咯吱咯吱的嚼菜心。喜欢他爱怜的看着我的眼神。喜欢他用手抚着我的发。喜欢他大的温暖的手。当然，也喜欢他的钱。这让我感到安全。

你等我，等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他常常突然对我说。

我不语。一个什么样的交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无法预见结局。这个一开始我就知道

＊＊＊

过去了春天。又到了夏日。是所有女人绽放美丽的季节。

我把自己的美丽掩藏在那所大房子里。我们也一起逛街，但总是一前一后。还不如和陌生人靠得近。只有在晚间，他常挽着我的手，从街心花园穿过，越过几条小路，来到海边。看黑色的神秘的海。

我常常莫名的感到忧伤。上班的时候，喜欢看窗外大片大片撕碎的云飘过。林迅不再坐在那里喝咖啡。他现在在门口的车里等我，或者在那所那房子里等我。

青，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看见快乐。你等我，等我，很快就办好了。别着急，好吗？

我说，好。

中秋节的中午，他陪我吃了团圆饭。踌躇了一阵。说，晚上我就不回来了。我好久没好好陪女儿了。今晚想陪她过，好吗？

我说，好。我知道自己只能说好。

晚上接到他的短信，我忽然间没有了期待。冰清玉洁的一个人怎么淌了这样的混水？我端着酒杯站在窗前。看见有飞机走过，一闪一闪亮着灯。看起来它很寂寞。

＊＊＊

冬天突然就来到了，因为冷空气。它掐断了人们挽留温暖的最后一点念想。

林迅越来越瘦削。他的黑的眉象一簇墨一样压在他的眼睛上。他常常眯着眼睛定定地看我。象一个无助的孩子。这让我感到心痛。

我喜欢在夜晚穿着及地的红色的长裙，在那所大房子里的阶梯上来回走着。一个人。我的皮肤因为不常见阳光，有着透明的白。眼角有了细细的纹，它们时隐时显。让我看见了生命正在萎缩。

我的心情也时好时坏。林迅开心，我会快乐。林迅烦恼，我也忧伤。

＊＊＊

春节的时候，我知道这是一个让他左右为难的节日。我也不想让自己烦恼。索性收拾了行李，约了已经放假的弟弟回老家过年。顺便给已故的父母和奶奶上坟。

老家是农村，还有一个叔叔。

与婶婶和堂弟一起赶年集。有花红柳绿的人，五颜六色的年画。人与人一起拥挤着，摩擦着，呼吸着彼此的呼吸。真实又安全。天是瓦蓝的，飘着大朵大朵的云。阳光直直的洒下来。感觉心都是暖的。冷冽的风吹在脸上，却并不冷。

生活在阳光下，真好。

逛了一会，我累了。站在市集入口处等他们。

旁边有一辆卖芋头的三轮车。男的长的五大三粗，红的脸，穿着肮脏的棉大衣。正在吆喝着招呼生意。女的坐在旁边的马扎上，背着一个包，收钱。红色的脏的羽绒服掩不住突起的肚子。她是个孕妇。

人越来越多，男的忙不过来。女的忙起身拿塑料袋帮忙。男的脸色变了，他走出人群，把妻子扶坐在马扎上。谁要你帮忙？谁要你帮忙？出了事咋办？他让妻子坐好，又给她掖了掖脖子上的围巾。

空闲的时候，男的飞快的跑出去。一会拿回来几串糖葫芦。男的靠在三轮车上，女的靠在男的身上，惬意的吃着糖葫芦。

我呆呆的看着。这应该就是幸福吧。

什么时候开始，我离这些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它们？

＊＊＊

春节过后。我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林迅因为内疚。给我买了很多的时装和珠宝。我对它们失去了兴趣。我想起阳光下快乐的脸和那对恩爱的夫妻。

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呆了呆。放心，我一定尽快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给我时间，好吗，给我时间。你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我无语。我只能无语。

正月十六是我的生日。也是他女儿的生日。

林迅辗转徘徊了几日。

青，今年你过阳历生日好吗？

我说，好。我早已料到结果。却仍旧心痛。我一直过阴历生日。

生日那天，我穿上自己喜欢的黑色羊绒大衣，红色的呢裙。到利群商厦给自己买礼物。

在童装的拐角处，我看到林迅，和一个女人。女人正在给一个女孩试衣服，是一条暗黄色的背带裙。林迅指指点点，是位慈父。女人高的个子，圆的脸，小的眼睛。不漂亮，看起来却温厚。

女孩拭完衣服，林迅到收款台付帐。我躲到柱子后面。

然后看着女人和女孩一边一个挽着林迅的臂弯，走进人群。是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那么，我是谁？

我的胃有些痉挛。捂着肚子坐了一会。打车回到住处。

胃却痛得厉害。吃了止痛药，胃药。仍旧是痛。

我的汗淌下来。不愿意自己去医院。不愿意一个人挂号，取药，打针。

忍了又忍。给林迅打电话。

我胃太痛，能不能陪我去医院？

乖，我这里有很多客人。你自己先找点药吃。多喝点水。我过一会再过去。他显然以为我在故意找事。我的泪水涌出来。自己也算在江湖打拼过，怎么那么不经事？

他一直没过来。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说胃不痛了。

晚上，他来了。已经醉了。

青，我难受。我喝了好多酒。我难受啊。他不停地喃喃自语。

他抱着我的脖子。青，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知道的。

可是，我已经过了为了爱情抛弃一切的年龄。他喃喃自语，渐渐睡去。

我给他擦了脸和脚。盖上被。

凝视着他熟睡的脸，我感到自己已经支离破碎。

＊＊＊

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

我写道：

我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所以，我们只能平行，不能相交。万物以互补最为平衡。

你不快乐，让我心痛。你不快乐，因为你否认自己的婚姻；你不幸，因为你依然想拥有真正的感情。你不能太贪心。

爱上你，我不后悔。那只是我的不幸。

女人如花，你说的。可是，最美的花应该开在阳光下。

我们有爱。但是我们都痛苦。

你无法选择，只有我选择。我走了，不会再回来。让我们按着原来的生活轨迹走下去吧，也许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不要找我。如果你爱我。

苏青。

拎着自己的日常物品，走到街上。就想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走不动了，便找个地方住下。

夜晚的长街，重叠着踉跄的脚印。每一行哀愁，却不相同。当天明了，一一淡去。一杯酒，起落之间，似有小小兴亡。

眼前有耀眼的光刺来，我站住。有些恍惚。

＊＊＊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的下午。我的眼前是一片片白色的云团和飘来飘去的白色的人影。

定了定神，知道自己在医院里。

自己无处可去，却进了医院，真是个好去处。有笑漫上我脸。

大夫说我的胳膊没事，腿可能会留下一些痕迹。也就是说，会有点跛。

是了，这就是惩罚了。

我如释重负。没有太多忧伤。

麻药渐渐退去。浑身象针扎一样痛。难熬的是夜晚。我睁着眼睛，听着自己扑扑眨眼的声音。电话拿起又放下。往事象电影一样放过。泪水在我脸上肆意流淌。

我终于没有打电话。天亮的时候，我叫了陪护。还给自己定了一束鲜花。太阳花。

我知道，我重生了。

＊＊＊

弟弟说，姐姐，你好像成熟了很多。

是吗，我刚刚经历了一场爱情。

爱情会使人变老吗？

不知道。也许。

＊＊＊

我辞了职。来到了弟弟上学的的城市。那里也有海。

我用跛腿换来的赔偿金开了一家服装店。花儿衣坊。

我的生意很好。因为我是用心在创造美丽。

我仍有能力给弟弟足够的钱完成学业。

现在的社会，给了女人很多机会，同时也给了女人很多的压力和诱惑。

真正的自信和自立，不是口号。是经历和多次的蜕变。

我留着齐肩碎发。仍旧化淡妆,涂粉色的唇膏。穿着青色的碎花旗袍，走进阳光里，象是古老的记忆。美丽又神秘。瘸的腿，也被我走的婀娜多姿。脸上永远有笑容，那是生活，也是宽容。

生活真的应该象花儿一样绽放在阳光下。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4-29　21:01:3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