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又是一个落花时节,还是旧年的风雨。可母亲已离开我十年了。
整整十年,每每提笔总想写些什么,可总是心有千言万语难溢纸上。是怕心碎?还是让这份真情永留心底?!
记得母临终前的那次住院也是在这暮春时候。由于病情进入晚期,她的食管和气管被癌细胞吞噬相通,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所有住院的病人都心碎。每天清晨,当早起的病人看到母亲安详地靠在我的肩头,我的手轻抚她病痛的心口,所有伤感的目光,霎时变得羡慕、慰籍。此时,母亲的眼神柔和、慈祥,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和快慰闪现在她那日益清瘦的脸上。看到我疲乏的样子,她轻声地说:“儿子!妈拖累死你了……”
是的。那段日子我人累、心累,疲乏到了极点。唯一支撑我的就是希望母亲能从死亡的边缘挺过来。我心中更有一个愿望——就是我要让我的母亲在有生的每一天都感到幸福。因为我更无法忘记母亲是怎样从困苦中把她的儿子拖扯大的!
我的父母原本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1958年,父亲为了躲避饥饿被迫进城当了一名搬运工人。哥哥和我都是在困苦的农村出生的。黄土围成的家便重重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由于母体的营养贫乏,使得我们这些孩子哪里能够强健?父亲是个独子,又是个孤儿。一个年轻的母亲在贫困的农村无助的带着两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日子是多么的艰难。
“男女各撑半边天”的口号在当时是铺天盖地。可事实上由于身体的缘故,女人和男人干的农活是不一样的。当然,男女每日的工分也就有了不小的差距。一般男劳力一天的工分是1·2,女劳力一天的工分只有0·9。
母亲是个女人,也许女人的天职就是哺育孩子。为了养活我们,为了多挣工分,母亲整天和男劳力一道干着挑肥挖沟的重活。由于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她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累死累活,总算领回一家三口的口粮,可却要向生产队交纳一百多元的欠工分款。父亲一点微弱的血汗收入,省吃俭用,一年也只能节余一百元左右。也不够填补这笔巨大的亏空。没有办法,母亲只得用部分柴草填补余额。自家的燃料只好取至田埂上的野草藤了。每年秋天,母亲总是鸡叫两遍便起床去野外铲草,清晨挑回一担草藤后,又去烧饭来喂饱我们两个无知的孩子。之后又奔波于茫茫的天际间劳作。晚上还要在昏黄的油灯下忙 着全家的衣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原本瘦弱的母亲累垮了。两次的住院手术,使得她再也无法在喂饱我们的田地间劳作了。82年冬天,失去劳动力的母亲带着我和哥哥“逃荒”到马鞍山,终于和父亲团聚了。我们唯一的财产便是一只母亲结婚陪嫁的红木箱子和一张一千余元的欠债单。在父亲一间不足16平米的单身房里,母亲哭了,也许此刻才算是个完整的家。
由于我们没有城市户口,“逃荒”来到城市的我们便被城市人“亲切”地称为“黑户”。当然,“黑户”的粮、油、布、盐等生活必需品是无法享受城市人廉价的配给。更何况“黑户”子女在城市入学就读就是更“奢侈”了。父亲奔波了半月,磨破了嘴皮,受尽了白眼,在承诺“借读半学期,成绩不好立即退学”后,才找到一所愿意临时收容我的中学。为了不被强令退学,母亲提议已上初二的我改上初一。虽然离家较远又插在差班,而且常受同学的嘲弄,即使“二姑子”(乡下人)成了我的代名词,但在我幼小卑微的心灵深处还是感到满足。毕竟我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且又在教学条件远比家乡优越得多的城市就读。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就没有我这么好运了,由于他的成绩不好,况且“黑户”是没有能力同时供两个孩子在城市上学的。无奈,只有15岁的哥哥初中没有上完便在一农村建筑队里当上提泥桶搬红砖的小工。
由于没有城市计划的供给票证,我们的生活必需品都是高价买来的。虽然哥哥每月能挣回30多元的小工钱,再加上父亲每月的108元的工资,可还是无法弥补“黑户”的“高价消费”。父亲为了挣点出差补助,申请长期随建筑工队在外施工。于是母亲便又领着我们过着“单亲”生活。为了贴补家用,母亲不顾病后虚弱的身体做起了小贩,并在离家很远的铁道旁开垦了一块三分地的菜畦。夏天,她卖过冷饮、西瓜;秋天,她在街边卖过水果;空闲时,她总是在煤渣中捡着未完全燃烧的碳块充当燃料……。
“黑户”的日子虽然艰难,但却是温馨的。由于我的降级,学习成绩当然在差班中是优秀的,我不仅可以继续上学,而且还成为了副班长。母亲知道后,开心得象个孩子。第二天放学回家,我惊喜地发现桌上同时摆放着一月难见的鱼和肉。母亲笑着说:“儿子!吃吧!妈特意慰劳你的。今天我也沾你的光,也打打牙祭。”望着她那皱纹堆积的笑脸和渐渐花白的头发,泪水在不知不觉中积满了我的双眼。这苍老的容颜哪里是属于只有39岁的母亲啊?!我只是低着头使劲地划着米饭,却迟迟不肯吃那香喷喷的鱼肉,任肆泪水滴在洁白的瓷碗中……。
“黑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86年7月,在国家“农转非”的政策下,我们终于有了城镇户口,成了名副其实的城市人。撕掉“二姑子”头衔的母亲此时已是43岁了,早已过了就业的年龄。19岁的哥哥也告别了泥瓦匠的生活成了一名纺织工人。我已是准高二的学生。
虽然有了“合法”身份,有了廉价的配给,有了两间宽敞的住房,欠债也快还清,但没有工作的母亲并没有休息还在做着老本行。她认为:家底太薄,孩子又渐渐长大,家里没有积蓄,孩子以后结婚怎么办?就这样她又做了三年。直到1989年,我高中毕业第二年上班后,她才荒废了菜地,丢掉了小贩身份,去了一直在外施工的父亲身边,却谋了一份帮经理部烧饭的差事。
1992年,哥哥要结婚了。幸福无比的母亲为了哥哥的婚事辞掉了差事兴冲冲的回到了家,开始忙着装修新房和置办家具等事宜。想着就要做婆婆快要做奶奶的事,她的笑声时常回荡在我们的耳边。5月初,母亲吃饭时常感到心口疼,可为了不影响打家具的进度,她没有告诉我们。7月初,家具终于打好,可母亲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食道癌晚期”!医院一纸无情的诊断书击碎所有的梦想。
我可怜的母亲,她那瘦弱的身体上已经留下两条刀痕,还能承受住第三条更长的刀痕吗?医生也一再告诫我们要有心理准备!然而,我那坚强的母亲在锯去一接肋骨、身缝34针后,又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十月,金秋的十月!在哥哥的婚礼上,母亲那爽朗的笑声甜透每个人的心房。
然而,死神的“请贴”还是发出了。93年初,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母亲决定回生她养她的故土看看,作最后的告别……。
夜,总是在春寒的脚步声中消失。当朝霞映红了母亲苍白的面孔时,我总是深深地吸一口寒润的晨风,心中充满着希望和快乐。因为母亲还在我的眼中安祥地睡着,是那么的真实。
是的,那段日子是痛苦的,但也是快乐的。因为母亲就快要度过这漫长的春天了。
然而,当嫩叶还没浓绿的时候,母亲却象一片洁白的花瓣在风中漫漫陨落,终于又回归她那熟悉而温暖的土地。
此刻,人去楼空,故物依旧。我凝视着镜框中母亲微笑的面容,渐渐模糊、模糊。窗外依旧刮着风,下着雨……。
怕到春暮,又见飞红。宇宙洪荒那千古不变的四季依旧轮回交替着。也许此生是无法回避春天了。
二oo四年四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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