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那年，我做了极不光彩的事。事情不大，诉之常人则难免叱之为无聊，若被正人君子得知，便几近于龌龊了。然而我却有不以为然的借口，二十三岁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不光彩的年纪，这一年，我终日东游西荡，无所事事，陡觉人的生命太过漫长，而青春亦无任何光辉的痕迹。

我需要一种有益的活动打发午饭以后这段漫长的时间，我选择散步，不在江边，亦非湖畔，而是车水马龙的公路上，看着两旁粼粼的大厦和四周行色匆匆的人群，感受到一种空虚的满足。那天，我意外发现一个女孩。

她从马路对面的银行出来，沿公路向北而去。我决定尾随她。

她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但却是有空的那种，像鱼网一样，露出一块一块的肉色；下身是一条紧绷着的天蓝色的牛仔裙，下摆坠着一条条仅作为装饰用的絮子；我看得出她的脚不大，大概是三十七码的白色矮腰皮鞋套在她不大的脚上；我忘了说她的头发了，是一头披肩的长发，染成轻微的咖啡色，反射着中午耀眼的日光，刺着我的眼睛。我决定尾随她，没有特别的原因——那个年纪，我做一些事情不需要原因。

我等不及绿灯，小心穿过奔流的车辆，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她没有发觉，这让我很得意，并开始觉得这件事情变得有趣了。

好几回我都差点超过她，目睹这娇好身材搭配着怎样的容颜，但我害怕那是一张丑得连我这样的人都看不上的脸，心里却又隐约地希望如此，似乎便可告慰自己，生出些许的快感，我的尾随便也可以戏剧性地收场，问题是，距睡觉还早，我这枯燥的一天正无从消磨，这倒不妨是一项有趣的活动。

她突然转过身子，令我措手不及地看见了她的侧面。她额头光洁，鼻梁直挺，我却无可救药地盯住了她突兀的上半身，那白色的鱼网似乎裹住了两只鲜活的鲤鱼，拼命着挣扎出去。“莫非是她？”我吃了一惊。

高中时我有一个姓冯的女同学，因为ru*房大而被男同学戏称作冯大奶子。莫非就是她？我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几年不见，她已出落得如此诱人。其实上学时她已经有了诱人的迹象了。每一次运动会，我们一帮男生都争着看她赛跑，她很大方，毫不吝啬，挺着胸膛奋力奔跑，那动人心魄的晃动好象地震一般。男同学全都为她叫好，拍着手掌。我表现得最为买力，手像鲜活的猪肉一样红肿了。我以此为资本，在晚自习的时候向她讨好。

冯大奶子坦然地坐在位子上，眼睛上挑，看着我说：“活该！”

我猜测她说这话是的表情，应该是含着一点矜持的羞涩，并最为可能流露出怕旁人觉察的心疼。我当时立即顿悟，一直以来她都是喜欢我的。因此，我不再容忍别人猥琐地戏称她，便有人问我了，“关你屁事？”

我一拍胸脯，大声说：“妈的，她是我马子！”

于是，当晚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闪出两个黑影，他们毫不客气地把我打倒在地，其中一个叼着烟，用脚踩在我的头上，狠狠骂着：“小兔崽子，老子的女朋友你也敢抢！”在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闪出一个前胸高耸的侧影。那叼烟的人伸出胳膊搂住她，扬长而去了。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看见冯大奶子坦然地坐在位子上，周围围着一群女生，她们看见我鼻青脸肿的样子全都哄堂大笑，只有冯大奶子依旧坦然地坐着，眼睛上挑，看着我说，“活该！”

莫非就是她么？想起来我就觉得索然无味，并为我的尾随而深感厌倦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拐进了一家书店，脱离了我的视线，我决定一如既往地尾随，并要质问她当初为何那般对待我。我也快速走进书店，毫不费力地捕捉到她的身影。

她正站在一堆世界文学名著跟前，手捧一本莫泊桑的小说细细品读。这时我却有些疑惑了，因为冯大奶子最反感的就是外国名著，当然她并不反感文学，且有些由衷的热爱，常常在上课时脑袋伸进课桌对琼瑶吐露自己骚动的心声。按理，一个人的喜好是很难发生翻天的变化的，就好像让外国人使用筷子一样。我因此而不再坚定了，竟渐渐重又滋生了乐趣，鬼使神差地向她靠近了。她依旧没有发觉，这让我很得意。

就在那时，我闻到了一股遥远而又亲切的香气，正是那个看书的女孩散发出来的沁人心脾的芳香。这味道如此熟悉，似乎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然而却又袅袅淡淡地理不出头绪，因为它太过重要，竟至于使我无从忆及。那是我此生永远闻不厌的香气，就像幽林里黄莺的啼叫，就像山坡上晚风的吹拂，给予我的，无不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感动，让我双泪直流。

那不正是我的兰兰吗？

那不正是兰兰喜爱的香水的味道吗？

天啊！竟然是兰兰！她怎么会在这？我最心爱的姑娘，她怎么会在这？我真该死，竟然错以为是冯大奶子，她哪能比得上兰兰啊？我真该死，早该认出来了，那不就是兰兰么？光洁的额头，直挺的鼻梁，小巧的脚，曼妙的身材，还有一双葱白的小手，当初不就是这样的情景么？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在世界文学名著的柜架前，我发现了那个与我并肩而立的天使一样的女孩，她葱白的小手捧着一本莫泊桑的小说，她小巧的身体弥漫着让人感动的香气，我饶有目的地侧头去观察了，就像此刻这样，看见了光洁的额头，直挺的鼻梁和葱白的小手。她头发披肩，漆黑乌亮，当时还未染成微微的咖啡色，穿着一件白色的稠制上衣，当然也没破旧到像鱼网一样，露出块块班驳的肉色，天蓝色的牛仔裙还是崭新的，未曾显出褴褛的迹象，只有一双白色的皮鞋，都裹着一双约三十七玛的小脚。然而我主要是被她身上的香水味所倾倒，不自觉地有些痴了……

她觉察到了，转过身子，把莫泊桑护在胸前，闪烁着长长的睫毛，掩盖住内心不礼貌却不可避免的戒备与惊恐，朱唇轻启：“你好!”

我再次涌出了热泪，那婉转动听的声音，不正是兰兰么？还有闪烁迷离的睫毛，殷红小巧的嘴唇。那一天，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窗进入图书馆，光照着我对面的天使，她双手环抱着莫泊桑，澄澈的双眼眨动着，掩盖内心不礼貌却又不可避免的戒备与惊恐，吐气如兰，对我说：“你好？”

我的大学生活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才真正有了色彩，或者说我的人生正是从那时起不再苍白。我想上帝总是公正的，让坎坷不济的我得有机遇邂逅这样一位圣洁的天使。

一个月后，还是在同样的地点，同样午后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玻璃窗，我颤抖着，羞愧着对已经熟悉的女孩说：“兰兰，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她听了我的心声显然吃了一惊，有些诧异而夸张地转过身子，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双手环抱着一本《嘉丽姐妹》，瞪大了眼睛。我看得出来，那眼神包含了欣慰，欢喜，还有幽幽的自责。就这样尴尬地沉寂了一会，我几乎能耳听到阳光穿过玻璃窗的声响，世界似乎永恒地停滞了，我想象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惟有这般摒住呼吸地等待。

她终于舒展了，从胸前拿出《嘉丽姐妹》轻轻地敲我的额头，很勉强地微笑着说：“别逗了你，我们是哥们不是吗？我有男朋友了。”

有谁经验过从无限美丽的憧憬跌入到辛酸的失落之中吗？我形容不出当时的心情，或许就像苦行于沙漠中的人，突然看见远处一汪清澈的泉水，走进原来却只是幻象。我以为，人生于世上的最大失落莫过于此，然而仍需佯装成乐观。我的内心经过短时间的波澜涌动而终于看似愉快了，轻松地说：“那我做你的哥哥吧!”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ziyan0826]于2006-5-2　13:56:2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