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润的风鼓动着几朵云彩,在群山峻岭中飘荡,黄河在山畔汩汩地轻缓地奔流着,把那些如火山爆发后流淌出来的黄色沙砾卷向下游,水波就像麦乳精一样,浓浓地黄。中原大地的早晨,不太冷,也不太热,就像高原一样,空气竟很沁人心脾。在东边的山坳里,升起一个鸭蛋黄般的球体,金色的光芒滚烫滚烫的镀在王向前的脸上,他耳朵上夹着一根烟,手轻轻扶住方向盘,不时地把烟从耳朵上拿下来嗅一嗅,又放上去。
指导员坐在王向前的旁边,身上草绿色的军装散发出一股皂香,袖口和裤缝叠痕笔直,是昨晚用铁壶装上烫水给熨过的。王向前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昨晚听小徐讲鬼故事,害得他整夜噩梦不断。
指导员问:“怎么,刚起床就犯困啦?”
王向前连忙岔开话题,笑道:“指导员你看,这段路山上飞石头,我们绕道走吧。”
指导员摇摇头,说:“不行,不行,小路难走,恐怕来不及。”
“没事,晚一点就叫首长们等一等吧。”王向前说。
“嘿,你小子,听鬼故事倒是长了不少胆子,”指导员笑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熄灯了还偷偷讲话,宣扬封建迷信,我可要给你们记过处分。”
“指导员饶命,以后再也不讲了。”王向前笑着求饶。
“开快点,到团部开会可别迟到。”
“是。”
指导员点燃一根香烟,王向前嘴里顿时滋滋冒出口水来,仿佛那是一杯香浓的女儿红。他把耳朵上的烟取下来叼到嘴唇上,说:“指导员,给我也来一根儿。”
指导员划燃火柴,但瞬即被风吹灭了,又划了第二根,又熄了。王向前客气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伸手接过火柴划了几下,终于点燃了香烟。他顺手把火柴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说:“指导员,这火柴恐怕潮了,回去我帮你烘烘。”
指导员笑说:“你小子可别烘燃了被子,小心上头查下来还不是我给扛着,你说上次你怎么就那么粗心大意?那颗子弹只差零点几毫米就伤到了大林的大腿动脉,要不是我给上头求情,你恐怕已经被下放到骈山兵站去喽。”
王向前尴尬地笑了两声,拿开嘴上的香烟,伸出舌头润了润自己那两颗向外突出的门牙,嘴皮怎么也闭不拢。他把手伸到车窗外面抖了抖烟灰,窗框挡回的风又把烟灰给反吹了进来,他低下头拍拍自己腿上的灰,说:“指导员,你有心帮我,我是记得的,俗话说知恩要图报,还有,呃——那个——涌泉相报。以后我一定对你好,你就是我再生的爹娘,我要是再弄出个什么大错误,你就立马把我给退回工程连去。”话音未落,指导员突然惊叫道:“呀,呀,呀——”
前面是个大急弯,王向前刚刚听到两声低沉的汽车喇叭声,就看见一辆满载着山石的大货车从山岩后面伸出半个脑袋,那车头的两盏灯就像公牛的眼睛,黄得发红,车鼻子咻咻地向王向前喷着火,王向前顿时感觉脑袋里闪出无数个稀奇古怪的符号,他还来不及抓住方向盘,就看见指导员扑过来,用力把方向盘向左转了一圈,吉普车骨碌碌地照直了弯口一头冲了下去。
黄河边的浅滩上,大大小小的土堆软软滑滑的,一些青黄色的野草和几株黄色的雏菊在阳光下显得特别静谧,偶尔有一两只啾啾叫着的水鸟停在土堆上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又伸出坚硬的嘴低头在土里啄着,用一只爪子不停地抓刨,把土堆上的泥巴洒得到处都是,就像蚂蚁巢穴口松散的泥团。这是黄河边上不错的景致,但王向前却没有工夫细看,他已经在车里坐了半个多时辰了,刚刚吉普车碰断了一棵枯树,在空中改变了方向,翻了一个大筋斗,他紧紧地咬住牙,感觉自己头上的血管快要爆裂开来,眼睛上也布满了血丝,惊恐地向外突出着。命丧黄河,连里是不会给他开追悼会的,他已经跟连里不少人结下了仇怨,他这样死去他们一定会拍着手叫好。
指导员闭着眼睛,很安详地坐在王向前的身旁,没有呼吸声,像是死了一样。王向前心里发虚,指导员要是死了,再加步枪走火的那件事情,他这次准会被他们下放到渺无人烟的骈山兵站去。
“指导员,”他颤着声儿轻轻叫了一声,打开自己这边的车门走到指导员那一边去,他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拖在身下,走一步,酸痛一下,他从车窗外伸进手去,拍了拍指导员的脸,说:“指导员,你别吓我。”
指导员醒了,眼皮轻轻动了动,虚弱地说:“你小子,明天到工程连干你的老本行吧。”王向前看着指导员衣服上的四个口袋,它们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大,就像货车的车灯,越看越刺眼。他惨白的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但是脑子里似乎也灌上了铅。
转眼半年过去了。
王向前驾驶着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在平坦的公路上缓缓而行,这片肥沃的黄土地上到处都是田野的气息,稻谷还没有成熟,成片成片的在窄窄的公路两旁向前延伸,放眼望去,全是青油油的色彩,就像淮河的水一样透着碧色,随着一股股强劲的风,像波浪一样上下起伏。
王向前的心情很舒畅,刚刚在溪口冲了凉,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全都竖立在头顶上,像一团黑黑的刺猬。连里的采矿场接连开采出了耐火粘土和天然碱,工程连上上下下沸腾起来,王向前的运输任务也重了起来。
车子笨重得像蜗牛,慢吞吞地在地上爬行,这是王向前第三次往返于这条路上了,他从挡风玻璃底下翻起眼皮看了看天,额头上堆起了几根深深的皱纹。两个星期没下雨了,天气闷热得很,天边堆积着黑压压的乌云,正在不停变换着阵形,聚一阵散一阵,薄一阵厚一阵的,看得他心里发慌,要是遇到下大雨,这车粘土恐怕就得化成水了。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车后面有一辆拖拉机,拉了一车高耸入云的干草,他听得见那拖拉机的节奏,也是慢吞吞地。他发现这辆拖拉机的后面还有一辆拖拉机,他看不见,但是听得到它的声音。两辆拖拉机的马达交错着发出很有节奏的响声,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有些乏味。
王向前觉得好笑,感觉自己就是母蜗牛,屁股后面跟着两只小蜗牛,爬山,下坡,再爬山,再下坡。他伸出脑袋,向后面望望,拖拉机上的人戴着一顶浅黄色的草帽,帽檐底下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他的脸,就像小徐故事里的鬼一样。
王向前不禁加快了一些速度,自言自语道:“跟屁虫,打屁虫。”他又伸出头去,看看后面,拖拉机已经离他有一段距离了,车上的干草随着路上深浅不一的坑洼不停地颠簸着,像个小小的拖拉机模型。王向前笑起来,说:“哈哈,终于甩掉了讨厌的尾巴。”
路边有一头精壮的牛,它的犄角已经被人割掉了,但是它看上去仍然是威严的。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在等待主人的暮归。看见王向前的大卡车开过来,轰隆轰隆的,这头牛低下了头,把平整的犄角对准了车头,用极快的速度奔了过来,它在示威,那是属于它的地盘。王向前听见一种极为熟悉的声音,是那辆咻咻喷着火的货车的呼吸声,他不觉紧张地把住车档,把他的车提速到不能再提速的位置。
车向前飞去,他要在它到来之前飞出重围。
“砰”地一声,车和牛相触了,发出空洞的闷响,还带着几许回音。牛的尾巴颤抖地甩动几下,就扭曲着身体被卡车冲进了稻田中,茂密的稻谷砸出了一个怪异的圈,深深的,透着一丝绿光。王向前的车前轮骑在一条细小的机耕道上,车肚皮下是一条小河沟,正哗啦啦地淌着水。王向前的思想凝固在了一个极慢动作的电影画面中,牛扇动着鼻翼,舞动着粗壮的尾巴在空中腾飞,就像一头踏云的麒麟,他在下面惊讶地张着嘴,这一次,脑子里没有稀奇古怪的符号,而是耳边收罗到了遥远的信号,几声犬吠,慢慢地变成了一群,有人朝这边走来了,也慢慢汇聚成了一群……
王向前住院了,发痧,心里闷得慌,闭着眼睛就能看见指导员的衣服口袋和不停甩动的牛尾巴。连里照价赔偿了老乡家的牛,田里的损失不太大,老乡说解放军同志其实也太辛苦了,这就算了吧。考虑到王向前在部队还算老实本分,连里只给他记过的处分,但是要他马上办理转业手续,打道回府。
连长来看他,说:“你怎么那么粗心,上次教训还不够吗。”
“上次?”王向前说:“上次是走火,大林不要我赔。”
大林已经不再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了,指导员也不再是他最好的老乡了。他们都不在他身边,他感觉有点委屈。
连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吸取教训吧,回去好好干。”
王向前点了点头,点燃一根烟,默不作声。
苏联电影和歌曲里常常赞美钳工和锻工,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是革命不能缺少的工作。王向前决定走一条光明平坦的道路,于是进了一家小工厂当钳工。王向前的技术过硬,常常被安排出差,这天领导又叫王向前出差,王向前费了不少工夫又申请到了一个名额,叫上哥们儿小邱一起上了火车。
烧煤的火车像一只松毛虫,在铁轨上“咣当咣当”地蠕动。天气热得让人发火,心情坏到了极点。王向前和小邱放好了行李,坐在过道的窗户边休息,风太大,吹在脸上令人有点窒息。车内拥挤得很,连地上都坐满了人。一个矮胖的男人从车厢那头挤过来,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还有一袋苹果,走过的地方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摩擦声。
小邱舔舔嘴唇,羡慕地说:“我们忘了带水果,好渴啊。”
王向前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说:“马上快到了,下车咱们就找个地方喝水去。”
“好。”小邱说。
矮胖男人艰难地挤到了王向前的面前,麻袋太重,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又尖又硬,把王向前的腿刮得生生地疼。王向前怒道:“你眼睛瞎啦?看不见这儿坐着个大活人啊?”
“同志,对不起。”矮胖男人陪着笑脸说。
“对不起?对不起就算啦。”王向前打量着矮胖男人手里的袋子,里面的苹果一个个半边青半边红,水分一定不少。王向前嘴馋了起来,舔了舔突出的门牙,说:“我腿被你弄伤了,你得赔偿我的损失。”说着伸手在袋子里拿了一个苹果,在手上掂了掂。
矮胖男人脸上没了笑容,他眨了眨眼,对王向前笑笑,说:“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说着朝身后瞟了一眼,王向前就看见地上突然站起来五六个大汉,一个个都跟小山似的。把苹果放回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王向前赶忙躲在身强力壮的小邱身后,叫道:“小邱,帮我。”
小邱没有动。
王向前被人从小邱的身后拖了出来,怎么挨的打他记不住了,火车到站的时候,他从车窗里看见自己的脸肿得像个小水桶,两只眼睛挂在青紫色的额头下面,显得特别大,眼睛上下都是青晕,看上去黑乎乎的,感觉像个熊猫脸。厚厚的嘴唇向上翻,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牙缝里黑色的烟垢特别醒目,整个人又像一只长牙狸鼠。小邱捂着嘴说:“刚才那阵势,你叫我怎么帮你?我要是帮了你,我不也变成这样啦?”
王向前觉得心里憋屈得慌,想骂小邱几句,但是又不知道该骂些什么才好。
回到厂里,小邱老老实实地向领导汇报了出差的经过,连王向前挨打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没想到领导不但没有责备王向前的惹是生非,反而按照工伤事故的待遇给了王向前几天假,还支付了医疗费。小邱逢人便说:“要不是我,王向前的医疗费得自己掏腰包了。”
王向前没好气地说:“我自己掏腰包总比你四处张扬的好。”
小邱乐呵呵地说:“这事情能怨我吗,谁叫你自己嘴筒子太长,戳到别人身上,别人怎么不打你!”
王向前怒道:“就你嘴筒子短,那叫猪,你懂吗?”
“你才是猪,看看像不像猪头。”小邱指着王向前肿大的头说,惹来旁边不少人的笑声。
“你!”王向前说。
不够哥们儿。王向前跟小邱分道扬镳了。
王向前的工厂破产了,他领到一笔遣散费,从此想在家里过上一段舒心的日子。
这天阳光明媚,院里晒着不少棉被,毯子,王向前在花坛边的石桌上摆出棋盘,他喜欢下象棋,但是目的是冲着别人腰包里的钱来的。向老头在旁边踱着步子,他输掉了买酒的钱,有些犹犹豫豫,不敢靠近。看见石桌边围满了人,他还是忍不住过来问:“摆上啦?”王向前得意地笑笑,说:“向老头,还敢下吗?”向老头扶着拐杖,红着脸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下棋吗,输赢乃兵家常事,你不也是被部队开除了嘛,你比我输得惨!”王向前怒道:“部队开除我?你从哪儿听来的,明明就是我看不起那个破兵团嘛!”他调过头去,问:“谁来,谁来?”
向老头的儿子向春生挤了进来,他刚从劳改农场里放出来,还有些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见什么做什么,院子里面脏了,他扫。有人洗衣服,他帮着洗。该是被改造成好人了。院子里的人都这么说。
“我来,”向春生摸着被太阳晒成黄铜一般的光头说。在农场里呆久了无聊得很,闲暇的时候,他跟着一帮犯人偷偷学会了不少赌博的玩意儿,用石头押宝,用树叶开牌,像这种象棋运动,对他来说只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你?”王向前笑起来,语气轻蔑。
向春生蹲在石凳子上,拿起一个卒子看了看,说:“五元钱一盘,下不下?”
王向前又笑起来,说:“好啊,正愁没钱吃饭,送上门来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向春生不耐烦地瞅瞅王向前,说:“给你一个旗杆,你倒是一点不谦虚地往上爬啊。”王向前指指向春生说:“咱们共[chan*]党人就是要抓机会,抓一切该抓的东西。”向春生愠怒道:“你说什么?”王向前嘿嘿笑了两下,说:“没有,没有,我说抓紧时间下棋。”
向春生不是块下棋的料,输得棋盘上只剩一个将。王向前伸出小指头在鼻孔里挖出一坨鼻屎来,用力地在指头上捏了搓,搓了捏,说:“怎么样,服了吧。还下吗?”向春生眉毛锁在一起,掏出十元钱说:“下!”又接连下了三盘,真是棋逢对手,每一盘都被王向前杀得丢盔弃甲。王向前得意地把脚丫上的拖鞋打得啪啪直响,说:“像你这样的水平,就别再班门弄斧了,省得丢人现眼。”
向春生正输得不痛快,听到这话顿时怒火攻心,一把掀翻了石桌面。王向前看见向春生的眼睛血红血红的,问:“你要干什么?”向春生扯下挂在铁丝上的一床毯子罩在王向前的头上,拳头便如骤雨一般落在王向前的头上,身上,如同拳击手在击打沙包。王向前只觉得鼻梁上麻酥酥的,嘴唇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淌下来,胸间一阵猛烈地剧痛,昏了过去。
王向前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他的鼻梁断了,三根肋骨也被向春生的铁拳打成了骨折。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王向前没弄明白,自己没有招惹向春生,可向春生的一个巴掌也响了,还接二连三地响。打就打,为何还一定要用毯子罩住他的头,难道打人还有什么规矩。向春生面对警察的提问,答案很可笑,但王向前听了一定不会觉得可笑,因为他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在痛。
打人的原因得分好多种,常常是因为有怒才有恶,有暴力才会出现以暴治暴。无论如何打人是不对的,可是,向春生打王向前不是因为下输了棋恼羞成怒,而是因为他厌恶王向前不停地抠鼻屎,末了还在棋子上涂来抹去,棋子全都被弄脏了。向春生认为打人事件主要责任在于王向前,怪王向前的举动太龌龊,让他集中不了精力去下棋,而老是去注意王向前的脏手,所以自己才会输棋。派出所的民警听了此番言语,用笔录本捂住半边脸,颠乐得连大牙都看得见。
王向前在病床上躺着,他在等向春生来看他,向春生答应派出所赔偿王向前的医疗费,他答应了就得实现。王向前感到很幸福,他觉得挨这顿打值得,每天过着衣食无优的生活,无事看看窗外的花草,吹吹口哨逗弄树枝上的小鸟,不用流汗赚钱,舒服极了。然而向春生并没有出现,不光是王向前应该知道,所有认识向春生的人都应该知道,一个四进宫的抢劫犯怎会轻易兑现诺言。向春生跑路了,欠着王向前三千元住院费。
王向前要出院了,他老婆憔悴地说:“三千元住院费是交齐了,可是咱们儿子的学费怎么办啊?”王向前摸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装着他几个兄弟姊妹送来的营养费,心想,这钱可不能交出来,男人嘛,也要留点私房钱。他摸摸后脑勺,说:“还好你在上班,要是像我这样没着没落的,我们一家人可要饿死穷死了。”
他老婆含着泪说:“你能不能去找个事情做啊,整天在外面闲逛,像个二流子似的。”
王向前瞪着眼睛,说:“好啊,我找事情做,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整天忙,不管家里的事。”
“我哪会?只要你一心赚钱养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向前果真去找了一份帮别人守店铺的工作,一个月三百元,这点钱还不够他抽烟。自从向春生打了他以后,他倒是再没有在院子里摆过棋,但却又对麻将上了瘾。他的一个同事家里天天都会有牌局,十分诱人。这天吃过晚饭,王向前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店里守夜,他跨上自行车正准备走,突然听见隔壁单元的同事家里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麻将洗牌声,手很痒,痒得心里也像猫抓一样。王向前把自行车斜靠在墙上,就匆匆上了楼。其实这场牌局很有看头,但众人都紧紧张张地看着桌面上米黄色的麻将牌去了,哪有工夫跟王向前搭讪。王显前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觉得无趣,便起身告辞。
天色麻黑麻黑的,月亮已经浅浅地升在天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王向前摸索着下到四楼,没想他忘记了四楼的楼梯上有一个大缺口,他正好一脚踩在空缺里,膝盖着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楼梯间的灯泡坏了,没人修理,这种老式红砖房的楼梯多半没有灯,都是些下岗工人,人穷了,就没人管了。王向前微弱地叫道:“该死的楼梯,哎哟,哎哟。”他痛得在墙边上抽搐,嘴里嘶嘶叫着,像蛇吐着信子。
黑暗中有个人在楼梯上问:“是谁?”王向前痛苦地回答:“是我,王向前。”那人拿了手电筒下来,这才发现王向前蜷缩在楼梯拐角处,头上撞破了皮,流了不少血,一只脚上穿着快要磨穿鞋底的泡沫拖鞋,脚趾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污垢,另一只脚光着,夸张地扭向身后,折成九十度直角,脚趾头已经不能动弹了。
王向前的同事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疼得呀呀直叫唤,他们把他送到医院,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自行车,我的自行车还在楼下。”他妻子找遍了楼下所有的旮旯,也没有看见他那辆二八圈的凤凰牌自行车。
这个院子是典型的城中村结构,四通八达,每天有一拨接一拨的挑着扁担的菜农,提着篮子的果贩,还有敲打铁皮的补锅匠,穿着蓝布围腰的磨刀老头在这里吆喝。小孩子成群,他们把橡皮筋系在别人家的窗户栏杆上,跳不知名的曲子。半大的少年,嘴上长着细细的绒毛,手里捏着一根生锈的铁钉子,不用四处张望,旁若无人地蹲在自行车前就是噗呲一下,从自行车里放出来的气把地上的灰吹得到处都是。在这种杂乱的院子里,一辆破朽的自行车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也是最惹人注目的东西,小偷瞄准的东西,一定都是有点来历的。王向前丢的自行车不是第一辆,他也干过偷自行车的事情,那是在他的自行车丢了的第二天,他气不过,看中了一辆二八圈的凤凰牌自行车,车不太旧,他摸黑用一把虎头钳夹断了锁,然后镇定自若地骑上去走了。他到二手市场重新打了一个自行车牌照,又在车身上抹了不少泥巴,这才有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安全感。这辆车骑到现在,又被人偷了去,也算是一种轮回吧。
王向前的脚好了,只是医生把他的脚扭回来的时候,没有扭到位,他走路的时候,脚总是微微向上掂起,有些乏力。他出院以后,一段时间里变得很沉默,家里穷得只剩下一张床和一个破了洞露出烂黄泡沫的沙发。妻子下岗了,街道办事处为王向前办理了特困补助,每月一百多元还不够缴纳孩子的书本费。迫不得已,王向前在亲戚那里赊了点日杂品来卖,生意不太好,整日里除了看书,就是拿着拍子逐打苍蝇。日子一天天消磨过去,他的麻将瘾却又在一天天暗涨,他开始去离家不远的茶园打麻将,赢了就拖着高低不平的步子,哼着小曲关门大吉。常常是输的时候多,就把小商品拿来抵账。久了,被长嘴筒子的大妈传到了街道办事处,王向前的特困补助被取消了,家徒四壁。
王向前的大姐可怜他一事无成,便叫他帮忙找看生意。王向前有点不乐意去,工资太低,他觉得有点大材小用。为了补贴家用,他还是委屈地去了,上班第一天,他拖过一把三只脚的椅子就坐,结果摔了个四脚朝天,把一块橱窗玻璃给打碎了,碎玻璃落下来切断了他的一根手指,他叫道:“大姐,这算工伤事故吧。”他大姐生气地说:“你什么时候安生地做成过一件事情?”他反倒笑嘻嘻地说:“我是怀才不遇,没遇到贵人呀。”
大姐安排王向前出差,去帮一个私人企业安装机器。王向前跟着那个老板在市里闲逛,饿了就到宾馆吃饭,渴了买最贵的水果。老板给王向前每天一百元的工资,但是要王向前每天给他买一包烟。王向前不答应,说:“你用的圆珠笔都是我买的,那天有两瓶矿泉水也是我买的。物价很贵,我给你买了烟,就剩不了几个钱了。”老板不吭声,把王向前的工资降成了每天八十。王向前拿着工资却快乐地笑了,心想,每天扣掉三十,作为我的烟钱,其余的给老婆儿子,绰绰有余了。
没过多久,王向前把机器安装反了,烧坏了人家的总机,大姐赔了几万元钱,把王向前给辞了。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王向前常常说:“儿子,你怎么老长不大,你快点工作吧,你老爸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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