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柳絮总是在不经意间像雪一样坠入发间。勿忘我,便静静地绽开在溪边,林间和路旁。
跟早春二月的乍暖还寒不同,这是个香甜的季节,空气中充满了阳光的温暖。树枝在窗外婆娑着,发出龙鳞般的光彩,在阳光的照耀下,将斑驳的影子投向窗户上,地板上。花,是一丛丛一束束地在玻璃窗外怒放着,白色是栀子花和茉莉,黄色是金盏菊,红色是玫瑰和月季,而蔷薇在篱笆上牵着绊着绿色的藤蔓,随着微风的吹拂轻摇着它们的粉色地花朵。就连勿忘我,也都成堆地生长在草丛里,扬着忧郁的紫色。
这是一家专售旗袍的小店,我是老板。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会坐在采光充足的玻璃窗前看书,喝咖啡。这是我最惬意的时候,通常,我会在窗户前呆上一个下午。
这个城市不算太大,但沉浸在幸福蜜糖里的人儿却是多的很。每天,总有那么些优雅女子光临我的小店,这是因为,我的旗袍是由我自己亲手缝制的,这种手艺在现代城市里已经不多见了。当然,旗袍价格不菲,不过,我保证,绝对没有一件式样是重复的。
这是个金灿灿的早晨,我刚清扫完地板上的线头,门铃就响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怯生生地走进来,对我微微点头,嘴角迅速地上扬了一下:“请问,这里可以订做旗袍么?”
我低着头,用毛巾仔细擦拭柜台和桌子上的尘灰,对她说:“门上写着呢。”
“哦,是么,我不知道。”她说。
我抬头望去,眼前这个女子,嘴里发出细小的音韵,却是少见的美貌。她大概没有化妆,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却是丰润地泛着粉红。她的腰很细,大约一尺七寸,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地嬴弱。
我请她在窗下的木桌前坐下,这才注意到,她有着一头齐腰的秀发,黑色,浓密,泛着青色光彩。
“请问小姐,你想订做什么颜色的旗袍呢?”我问。
“花的。”她说,眼睛望向窗外的花丛。
“花的?”我问。
“是啊,花的。”她点点头,笑起来,眼儿弯成一个月牙形状,长睫毛忽闪忽闪地,像蝴蝶的翅膀。
真是个眉眼入画的人儿啊。我不断惊叹着:“是要玫瑰花的么?是啊,这种花样是有很多人要的。”
“哦,不,”她把头转向我,“要勿忘我的,有么?”
勿忘我?我望望窗外那堆淡紫色的小花,说:“有,有啊。你看看,我这窗外也有好多呢。”
她腾地站起来,“真的?在哪里?我以为只有树林里才有呢。”很惊讶的样子。
我指指窗户外头,对她说:“在那儿,就在玫瑰的旁边。”
“玫瑰啊,”她又笑了,“玫瑰是什么颜色呢?”
“是红色啊,外面那么多,你难道没看见么?”
她还是笑着,说:“可我听母亲说,玫瑰是黄色的呢。”
我有些恼火,“那是你母亲喜欢黄色玫瑰而已,或者,她只见过黄色的玫瑰。可我这里的玫瑰都是红色的呢。”
“是么,”她轻叹一口气,非常细微的动作,还是被我看见了。“小姐,”她叫我,“能给我讲讲玫瑰的含义么?”
“啊,可以。”事实上,我对花儿的研究并不太深,但我很喜欢给别人讲任何关于花儿的故事,因为,我实在喜欢它们。
“红玫瑰代表爱情,黄玫瑰是送给情人的,”我笑着说,“所以啊,你买花的时候,千万别买错了颜色,否则会表错情的哦。”我看看她,正娇羞地笑着,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我试探着问:“有心仪的人么?”
“噢,”她热烈而轻快地笑起来,“没有啦。我通常是采摘小野花送给好朋友呢。”
“小野花?”我不解地问,“是什么呢?”
“嗯——”,她指指窗外,“喏,勿忘我啊!”她的头发甩起来,发梢掠过我的鼻尖,留下一股幽兰的味道。
“哦,”我大笑起来,“那可是一件很省钱的事情哦。”
“噢,不,不对!”她的笑容收敛起来,用指尖轻轻触摸着玻璃窗,说,“因为它是勿忘我,它的意思是不要忘记我。”后面一句话很轻,可我依然听见了。
“啊哈,”我笑道,“这不过是人们随便给野花取的名字,天知道它是不是。”
“可是——”,她急忙说,“各地的勿忘我都是这种颜色呢。”
“哦,好了好了,”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了,九点半的时候,前街的吴阿姨还要来帮她女儿取旗袍呢。“我帮你量尺寸吧。”我说,再次偷偷打量着她。
“好的。”她站起来,可是,膝盖却碰掉了窗台上的一只水晶小鸟。啪嗒——
“天呐!”我惊叫着跳起来,迅速冲过去,想都没想就一把甩开了她。我的鸟儿,我心疼死了,这可是我的暗恋男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在我身后轻轻喊着。
我愤怒地转过头去,却发现她趴在柜台的边上,左边眼角不知被什么碰破了皮,渗出一丝鲜血来。“你,”我说,“怎么那么不小心。”
“对不起,”她慌忙拉开自己套在手腕上的小手袋,说,“我赔你好么。”
赔?怎么赔?我轻蔑地看着她的举动,说,“你们这些有钱人,一个个都自以为是,有些东西是钱都买不到的,比如说——快乐。”
“哦,”她好像并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地将手从包里取出来:“啊呀,我居然忘了带钱。”说着就往外走。
“嘿,站住,”我吼道,“想逃跑么?”
“啊,我哪儿是这意思,”她停下脚步解释道,“我想回家拿钱去。”
“不许走!”我几乎咆哮了起来,看不出这个漂亮女孩子还会耍赖这种手段。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她光洁的额头急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眼里溢满了泪:“那你要我怎样做?”
我气鼓鼓地说:“帮我打扫店子好了,就一天!”
“不会吧?”她委屈地叫道:“我还要去学琴,怎么可能一整天呆在这里?”
“那就半天。”看着她忧郁的眼睛,我退让了。
“好吧,要怎么打扫呢?”
“从这里,到这里,还有那里,”我指着地上,墙壁,还有花园:“除掉顶上的阳尘,还有花园里的杂草。”
其实做这些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她竟然做了一个小时。
我发现她动作极其小心,站在梯子上摸着靠着的样子很好笑。除阳尘除掉了房顶木梁的一块漆,墙壁也印上了她的一个小手印。花园里可怜的勿忘我,有几株竟然被她当作杂草连根拔了出来。
“哎!”我惊叫着冲出去:“你干什么呢,故意的吧?叫你除草,你拔勿忘我做什么?”
“是么?我拔错啦?”
“可不是嘛!你——”
“对不起,我眼睛看不见。”她胆怯地说。
我眼前顿时金星四射,头就像被人打了几拳那么疼。心里一阵阵难受:“呃——”我摸摸后脑勺,走到她跟前,拉拉她的手,“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我太急躁了。”我有些语无伦次。
“哦,不,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打碎了你的东西。”她不安地回答。
“这样,”我按住她的肩头,让她平静下来,“现在,我给你量尺寸,然后,你明天来取,好么?”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被我打住了,“别说可是,开始吧!”
这个晚上,我熬红了双眼,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从布料店回来,我就开始忙着裁剪,缝制,熨烫。想象着温柔的女孩穿上合身的旗袍,脸上挂着恬静的笑,身上盛开着淡紫色的勿忘我,我的心,就快乐得想飞。
她叫什么呢?连名字都忘了问人家?我歪着头想想,笑了起来。
第二天,当太阳又一次透过玻璃窗的时候,门铃响了,是一位气质高雅的美妇人。
“是李小姐么?”她走到我面前,目光柔和,语调亲切地问。
“哦,是的。”我的手还在忙碌地整理着穿在橱窗模特儿身上的那件勿忘我旗袍。
“噢,我是琬悦的母亲。”妇人自我介绍着,伸出一只手来。
琬悦?是她了。
“哦,阿姨您好!琬悦她人呢?”我连忙在自己身上擦擦手,握住妇人伸过来的手,我感到她的皮肤很光滑,是个在家不做家务的贵妇人呢。
妇人对我点点头,算是回应了我的问好,并有些吃力地回答,“琬悦啊,她走了——”
“走了?走哪儿去啊?”我好奇地问,“她——不要这旗袍了么?”我懊恼起来,更多的是沮丧,这可是我一整夜的心血啊。
“噢,李小姐,实不相瞒,琬悦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昨天出去了一整天,晚上回家就不吭声不出气的,说是有些难受,我当她是感冒了,也没多问。给她吃了药扶她躺下,结果她呼吸好急促,我这才知道她心脏病又犯了,并且非常严重。我问她有什么要说,她挣扎着坐起来,在我耳边说,要赔你的水晶鸟儿。”说着,妇人摸出一叠钱来,轻轻放在桌上,有一张没有放好,缓慢地飘落在地上。
“她走得很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妇人像是安慰我,递过来一束淡紫色的小花,“这是琬悦吩咐我一定要送给你的礼物,你收下吧?”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不自觉地吐出两个字来:“谢谢。”
这不仅是感谢琬悦,也是感谢琬悦的母亲。这样一个坚强的母亲,提起孩子的死,从头到尾竟没有落下一滴泪。那么,她的孩子琬悦,也是坚强的了。我真残忍,忍心那样伤害她,而她却一直保持着笑容和风度。她是个有好家教的女孩,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她依然是只快乐的鸟儿,就像我的水晶鸟。
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我突然站起身来,对妇人说,“阿姨,钱,我不能收,请您拿回去好么?”
妇人有些惊慌,眼里满是歉意:“怎么,钱不够么?”
我看见她眼里布满了血丝,知道她跟我一样,也是彻夜未眠的。我心里一阵阵抽搐着疼起来:“不是不够,是太多了,”我指指窗前的旗袍,“我把这个送给琬悦,好么?”
“噢,”妇人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李小姐,你真是个好人,琬悦会喜欢的,她一直想要一件美丽的旗袍。”言语间仿佛琬悦还在人世一般。
宛若天女下凡,一定带给过无数人快乐。母亲是,琬悦更是。我心想,是在做梦吗?我用右手狠狠地掐了左手一下,皮被掐破了,流出少许鲜血来。
我看看手中握得发烫的勿忘我,小心地把它们放进桌上的花瓶里。
望着玻璃窗外的花儿,一丛丛一束束正绚烂地招摇着,阳光,不小心在我脸上投下了一粒晶莹的泪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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