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异常热闹的一天。婆婆那些街坊邻居，那些陈旧亲戚，赵世彬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我到现在都分不清楚。他们围着我嘘寒问暖，逗得小小乐不开支，又连声称赞，多好的姑娘！我倒被他们弄得不好意思，只有微笑，微笑。但是这些饱经风霜的脸上却不难看出满是一片善意。我们也被这家那家的盛情忙得团团转，难得回一次老家，何况婆婆多年未回。我的口袋里塞满了许多许多红包，倒是这儿的风俗。小小很是不解，直问我，雅姨姨，你又不是小孩子，干嘛都给你红包？我笑了笑，拧了拧她粉嫩的脸蛋。

那晚，赵世彬被那些堂兄弟拉去喝酒，我呆在姐姐家。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是亲戚，婆婆见到这些家人非常开心。我被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问这问那，当然了，这些都是好意。只害怕我一个人孤单，但这些南京话我通常都不大听懂，所以我只有猛点头。我被包围在这么多人群中，时不时听到他们用方言在讲话，我的确不知道讲什么，也或者是看到我想起之前小小的妈妈，总之，他们感到很是新鲜，而我呢，我却越来越躁热。赵世彬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他，好想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我们又不是没分开过，可能身处异乡他是我唯一的依赖罢了！我终于喊住忙来忙去的姐姐，姐，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姐姐好脾气地笑着，说快了快了，等会儿去叫他。

终于，我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终于我听到他的声音。我飞快地起了身，飞快地打开门，投身在他的怀抱中。再也顾不上什么了，再也不要这样分开了，我紧紧倚在他怀里，泪盈于然。而他，有半刻都没说话，身上的酒味很浓，但并没有完全醉。他拢了拢我的头发，低声说，宝贝儿，好多人在看你呢！我嘟着嘴，不管，我就要你抱！一直到我听到尴尬的咳嗽声，我才注意到送他回来的堂哥就在旁边。我的脸顿时绯红，倒是婆婆司空见惯，依然若无其事地和亲戚交谈。然而那些亲戚却向我投来含蓄的一笑，姐姐急忙端出了水果转移了注意力。

我们是在第四天带着小小去她外婆家。本来我不预备去，但小小说雅姨姨不去我也不去，这是什么理由！她外婆早已是望眼欲穿了，六年！六年不曾见过小小，那次见面还是在撕心肺裂的丧女之痛中匆匆看了一眼，只因为当时处于悲痛之中根本就无暇顾及到婴儿，所以那一眼便是六年！这个伟大的老人，我敬重她！我特地挑了许多名贵补品，又带上我一份心意，我在深圳金大福给小小的外婆买了一只金手镯，让赵世彬捎去。难怪赵世彬常常捏捏我的脸蛋，细声轻喃，我善解人意的宝贝儿。婆婆也总是很欣慰地笑着。我呢，只想做一个善良的女孩！我将这些东西交给赵世彬，并告诉小小要听话，要告诉外婆很想她。但车子越来越远，我看到卷起的尘雾没得由的伤感。但只一会儿，车子又返回来，玻璃窗上伸出小小泪痕满面的脸，雅姨姨为什么不和我们去？赵世彬又在旁边说，去吧，老人也挺想念的。于是，我们一家三口驱车往乡下去。乡里的路实在坎坷不平，又刚刚下过雪，路上很是泥泞。好在乡下的公路上铺上了一层石子，倒也走得还算顺利。

终于，我来到了小小母亲的故乡。乡村毕竟萧索，房子毕竟陈旧，但这丝毫没引起我的任何不安。相反，居然有一种亲切感，我小时候也是在乡下的奶奶家长大的。刚到村口，就有一个老太太站在光了枝丫的树下张望，我们事先打过电话的。待我们越来越近，终于，她发出轻喊，是世彬回来了吗？哦，原来真的是小小的外婆！我们急忙迎了上去。寒风中那张脸，那吹起的头发，使我又想了妈妈，妈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急忙拉上小小，快，叫外婆，是你外婆！小小却说，雅姨姨，我为什么会有两个外婆！我倒是没有回答她，弯下身对她说，听话，小小，叫外婆！小小倒是礼貌地喊了声，外婆好！这一声却惹得老太太声音哽咽，许久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想起了已故的女儿，我上前挽住了老太太往家里走去。

小院里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也是窗明几净。相必老太太老早就盼望着呢！小小被外婆抱在身边，细细端详，是哭是笑我都无法看得出来。因为我已经泪眼模糊了！这一餐饭在极其伤感又高兴的的情况下才结束的。老太太总是话语哽咽，总是不停挽起袖子擦眼睛，也弄得我直想哭。我一向就是这样，总爱感动与被感动，眼泪也总是特多，难怪赵世彬经常说我善良得象小白兔。是的，小白兔，他总是这样形容我！我也愿意被他这样宠着！午餐后，我特意和老太太聊聊天，她那风霜的脸上满是沧桑，那双手皴皮枯裂，她拉着我，直说多好，多好！我不知道她具体指什么，但当我将手镯套在她的手上，却让她哭得更伤心，直说，六年了，我想疯了！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真的感动了！我喊出那声情真意切的’’妈’’，也真心地说出那句话，’’如果你愿意让我当女儿的话，我一样是您女儿！’’

下午三点钟，我们来到小小妈妈的墓前。一坯黄土，分外凄凉。我让小小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小小直问我，那里面是什么呢？我说你一个最爱的人，一个最伟大的人。我并不打算将这些现在告诉小小，等她再长大一点，她会明白的。赵世彬填了填土，关于他在讲什么，我没有捕捉到。我只觉得此时是那么伤感，怪不得六年赵世彬不曾回来，只因为见了面都是难过与心痛。我点燃了冥纸，跪了下去，承献我最真诚的心意。我在心里默念，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小小成为最幸福最快乐的人！小小已在田里忙得打转，然后快步向我走来，雅姨，我捉到了一个小虫！天，她居然什么都不怕！我最怕这种小虫，最怕这种软绵绵的小动物，关于这一点，赵世彬常说我胆小鬼！我大叫，快丢掉，快！边说边跳了起来，小小笑了起来，那双眼睛晶晶亮，含着无限的纯净，又盛满无限的快乐！

我们终于启程，和小小的外婆别离。赵世彬已包好了五千块钱给老太太，其实每年赵世彬都会寄一些东西或钱到这里。但终因六年不见，毕竟这一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老太太擦着眼睛，一直送我们到村口。我再次让小小跪下，朝外婆磕了头，并让小小对外婆说，让她去深圳住一段时间，但终因诸多原因，老太太执意推脱。尽管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别离，太多的伤感，我们还是坐上车，终于挥挥手离去。车子在公路上疾驶，一直过了好久，我从车里往回望，依稀看到那个村庄，那个大树下还伫立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在我往后的岁月中经常会想起，想起那颗大树下迟暮的老人孤独的身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