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我在水院上课的时候，妻子打电话过来说，家乡的一位好友来看我了。我当时就想，可能是他。前些天给老家的母亲打电话，母亲就说阿祥前几天过来闲聊，无意之中提到我，问我有没有换新的住址，然后向母亲要去了我的新的住址（我刚刚搬家）。母亲问他什么事，他也没说。下课后，辞别了同事的饭局的邀请，赶往家中，果然是阿祥。

阿祥是我年少是不多的挚友之一。我在宁南完小上小学的时候,从外地转学过来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留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分头；我第一眼看他，便觉得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味道,但是,他的个头却让人觉得即使是魁梧的男人也不过如此吧。他走路的时候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一个少年在陌生人面前应有的拘谨和腼腆。然而,在私下里,他确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有点孤僻。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老师一为他安排的靠窗的位置上。我常常看见他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半天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姿态清秀的雕塑。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总是怀了一种莫名的崇敬之情；也因此对他有了稍稍的抵触之意。所以，尽管他就坐在我的旁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并未交谈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天,我意外的发现,我们放学回家竟然走一条路,而他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另一条街上的一个中等之家。那是个我虽然知道,但是从未去过的地方。这于我来说无疑是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惊喜。有一天他从后面跟上来,邀请我去他家玩,也因此认识了他的妹妹小月，就有了我们在一起三年的美好时光。

我刚进他的家门,就看见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年龄跟我相仿,坐在阳台上的小板凳上静静的折纸,她看见了我,先是一惊,随即微微一笑。我的心中顿时生起莫名的激动，脸刷的一下红了,我急忙避过她的眼神,却又不想从她身上移开,于是望着她手中的一个未成型的纸燕子。她坐在阳光下,我就站在她面前不远的葡萄藤的荫影中；宽大的院子这是对我来说却变的如此狭小,我都不知道站在哪里才好,手也成了多余的赘物,放在口袋里,又放在身后,总是觉得不舒服。直到阿祥喊我进屋,我才狼狈的逃脱。从那一刻起,心中已经怀了一种对小月天真无邪的爱恋了。

我常在下午放学后到他家玩上一两个小时,直到天暗了下来,才回家吃饭。这固然是因为我与阿祥很合得来,也因为心中总是有想见小月的渴望吧。阿祥的父亲富吉叔叔是一个身材高大却长了一幅很滑稽的面孔的人,跟小孩子都非常的亲近。在闷热的夏夜,我们便坐在葡萄藤下，聚在富吉叔叔的旁边,听他绘声绘色的讲跟他的兄长走南闯北的谋生活的时候，在各地遇见的趣闻，那时的富吉叔叔在我的心中可算是一位无所不晓的能人了。小月此时就依在富吉叔叔的膝上,显的极为温顺。我常在无意之中瞥见小月那张如月光般柔和的面孔,即使在静坐的时候也异常清秀素雅的姿态,心中也便充满无限的柔情了。只想长大后一定要娶小月为妻,虽然当时并不知道妻子的真正的含义；只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寄托那份无邪的爱。阿祥的母亲秀秀阿姨是一位漂亮而且温柔的女人,性格和善,脸上总是带着幸福满足的微笑。我们在听富吉叔叔讲故事时,秀秀阿姨就为我们准备了西瓜之类的水果。阿祥在性格上很想秀秀阿姨,但是沉默之下又有富吉叔叔的机智,和一种使人很容易能觉察到的无所不能的魅力；而小月一双可人的眼睛,清秀典雅的姿态,说话时的轻声细语,简直就是秀秀阿姨小的时候的翻版。

我对小月折纸的工夫很是向往和迷恋,一张纸在她的手中转眼间就能变成燕子,小提篮,灯笼或者帽子之类的小玩物。我问她哪里学来的。上劳艺课老师教的，她说。我便拜她为师。纵使我下了十二分的工夫,也只能把燕子折成篮子的形状,把灯笼折成燕子的形状；终于没了耐心,扔到一旁，小月在旁边笑我笨拙,正着急的我也因了小月的开心也变的异常开心了。

熬过了漫长而炎热的夏季,就是凉爽的初秋了,这时我们便不再像往常闷热的夏夜一样无所事事，也便成了我最期待也是最怀念的季节。北方的初秋,忙碌的农人正准备把玉米收进粮仓,掰下来,还在田埂上晒着的时候,在太阳底下闪耀着诱人的金黄。各种各样的小虫子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踪影,它们或者产下卵以后就死掉了,或者找一个地方作个茧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往日喧闹的田野一下子变的沉寂起来。这个时候,便是野兔开始活跃的季节了,它们个个都像独行的侠客,机警而敏捷，穿梭于田埂之间。田鼠也开始为自己的过冬做准备，它们像贪婪而吝啬的地主,把洞穴修的宽宽大大的,好能储存更多的粮食,而不必在严寒的冬天再出来觅食。但是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洞穴旁那刚刚被挖掘出来的新土还没来得及被时光印上年代以久的痕迹,常常暴露了它们的住处,而遭到抄家的命运。若是遇到腿脚灵敏的农人,或者没有在第一时间从另一个洞口逃脱,就难免有丧命的危险了。野兔却过着今朝有九今朝醉的懒汉的生活,它们显得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有活力,因而,它们的肉的味道也比任何季节都要鲜美了。我和阿祥这个时候就带上大狗黑背在凉风习习的秋夜,沐着月色的青辉,穿过毫无遮掩的原野,去寻找野兔的踪迹。出发前，兄妹俩总要大吵一番；阿祥对于跟屁虫似的妹妹反感不已,小月知道哥哥不会同意她跟着去的，就来央求我,我也不好做主，更不忍心拒绝。每每此时便心痛不已,怅然若失。

直到万物凋零的深秋,开始吹来瑟瑟的秋风；一望无际的田野,刚刚长高的麦苗被突如其来的霜降披上了一层雾白的外衣。初秋时种下的大白菜,也到了铲收的时候,野兔们当然不愿意就这样看着他们美味的佳肴被藏到农人深深的地窖中,却也只能怀着悲凉心情和深深的无奈独坐在遥远的田间小路上,沐浴在深秋的苍白的雾蔼中,观望着这一切。他们的身影就成了萧萧的深秋最苍凉的景观。我们就这样不知疲倦的游荡于广阔的田野中,多半的时候都是空手而归,但也有抓到的时候,那就是黑背的功劳了。但是黑背也有失手的时候,徒然的追出一两公里,却看着那灰色的影子几乎在刹那间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

我们把抓来的野兔交给秀秀阿姨。而秀秀阿姨那高超的厨艺总能让我们倾倒。不到一个小时,一顿美味的兔肉夜宵便能端上餐桌,而我们早已按乃不住,去了厨房探望无数次了。或煎或煮,香而不腻。富吉叔叔也过来,拿了一瓶从四川带回来的泸洲老窖,我们也被破例喝上半盅。唯一令我失望的是,小月这个时候早就睡着了。我只好弃之不顾，专心的想着眼前的肉来,可是吃上一两口就没了食欲,又会想到小月。

飘雪的初冬，在秋天惨遭浩劫的田鼠，这个时候便没了隐蔽之处,而又正面临严重的生存的危机,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出来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隆冬的季节,它们像一个可怜兮兮的乞丐,蜷缩着身子,在田野上徐徐前行,若是遇到行人,便是他们可怜而艰难的生命的终结了。野兔也失去了往日的敏捷机警,为了生计,跑到村子里来,却在晚上的时候就不知道变成了谁家餐桌上的一道菜了。小月这时候也会和我们一快出来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寻找野兔的足迹,她穿着厚厚的冬装,像个胖胖的小麻雀跟在我的深后,脸冻的通红。万物复苏的春来临的时候,野兔的踪迹渐渐的稀少了。

那片广阔的田野不知承载了多少我年少时的欢乐与忧愁。直到有一天我被父母安排到外地的一个寄宿学校读书,离开了小月和阿祥,就是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的终结了。

转眼就是三十年。身处异乡的我终年为生计奔走东西,生活的艰辛与坎坷早使我疲惫的心钝化,没有闲情逸致再去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只在每次回到父母的身旁,偶尔向母亲询问一下他们的去向,小月早已嫁人,儿子不争气早早的就随了舅舅来首都打工,阿祥早年在一家钢厂上班,这几年下岗在家,为了上大学儿子的学业,只好出来打工。在家的时候,多次想在走进那熟悉的家门,却没有勇气,也就罢了,任那年轻的时光深埋于岁月的沧桑中。

我回到家，阿祥已在客厅等候多时,即使岁月悠悠,沧海桑田,那满面沧桑的脸的底下也终究是年少时的影子,相拥良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真的年代。闲聊直中才得以详细了解到阿祥的情况：由于常年在钢厂上班,终年劳累的生活早就留下了一身的病,无奈,儿子还没毕业,只好再出来在首都一家建筑公司打工,没想到被恶意扣留工资,又听说弟妹在那里上班,家里又急着用钱,本不想麻烦我的。我马上跟妻子打了招呼,事情办的很顺利。下午阿祥就要动身回家,我执意挽留,无奈家中的事情脱不开身,也只好随他了。

我决无意同情农民生活的苦难与艰辛,却对那段时光总是念念不忘,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思乡的感情涌上心头。只盼望,有一天,我老的走不动了,能够回到家中,蹲在撒满阳光的墙脚。看着年幼的孩子在我的面前,蹦啊,跳啊……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