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从我初谙世事的时候起，一直到今天，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流过眼泪。

父亲是一个十分刚强的人，无论遭受多大的委屈，都会一声不吭，无论遇到多大的苦难，也都会咬紧牙关。纵使天大的悲痛，都会咽到肚子里，纵使再多的泪水，也都会流进心底。

但我知道，父亲却是流过一次眼泪的，而且是特别特别伤心的眼泪。父亲这次流泪，是母亲亲眼见到的。而且母亲告诉我，自从嫁给父亲以来，只见过父亲流过这么一次眼泪。

父亲这唯一的一次流泪，是因为姑母的不幸，是为姑母的意外突然离去而流下的。

我清楚地记得姑母去世的那个日子。下午时分，一家人正在吃饭，姑母家的一位邻居来到了我家。只见他满面急切的样子，刚一进家门，就说姑妈家有急事，要父母赶快过去。父母亲不知道姑母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喊来大伯大娘，扔下我和弟弟，便随同姑母家的这位邻居急急忙忙直奔十里之远的邻村的姑母家。

傍晚时分，只有父亲一个人回来了。

我看到父亲满面的悲痛，一副痛苦不堪伤心欲绝的样子。

父亲见了我，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老姑（因姑母最小，我们都称姑母为老姑）没了。”然后，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姑母没了？当下，我便楞住了，泪水一下子顺着脸颊流了出来。很长的时间，我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父亲。

这是真的吗？姑母真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

要知道，就在姑母家的邻居赶到我家时，我才从姑母家回来也不过仅仅一个小时的时间。中午时分，姑母还在家里给我和大伯家的弟弟两个人做饭吃。我俩临回来时，姑母还把我俩送出了很远的地方。但让我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姑母，也是姑母最后的一次送别。而这最后的送别，也竟成了我与姑母的绝别。

“老姑咋没的？”我问父亲。

“是在菜窖里中的毒。”父亲的声音很低。

我不再问父亲了，坐在炕边，不住地流着泪水。

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的坐在凳子上，点燃一支烟开始抽了起来，脸上凝满了痛苦。看得出，父亲沉浸在了无限的悲痛之中。

父亲满面的悲痛不得不让我相信，姑母的的确确没了，姑母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天，天刚一亮，父亲便又急急忙忙地赶往姑母家，为姑母料理后事去了。

这天晚上，是母亲一个人回来了。母亲一边哭着，一边告诉我关于姑母的一切。

原来，姑母担心秋收的时候过于忙碌，没有时间打猪菜，便提前打了好多放进了菜窖里，每天都要下去取一些出来。那天中午，我与弟弟走后，姑母又下窖去取猪菜。但由于猪菜存放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开始腐烂病发出了剧烈的呛人气味，姑母刚一下去就昏死了过去。而当时，家里只有姑母一个人。两个年幼的表弟放学回家发现姑母已经躺在了窖里，待喊来邻居把姑母救上来时，姑母紧闭着眼睛，尚有一丝气息。怎奈落后的小小山村里没有人懂得抢救方法，邻居们慌手慌脚忙活了半天也没能把姑母抢救过来。最后，姑母在一片遗憾声中去了。

等父母赶到姑母家时，姑母已经被人用一块兰色的布遮盖了起来，并放在支起的门板上（在故里，凡有人去世，都要如此。）。

就在父亲走进姑母家的院子时，里面早已是堆满了人。看到父母亲与大伯大娘走进院子时，许多人都用一种不同乎寻常的眼光看了过来。

在故里，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有这么多的人。要么是谁家娶媳妇或者孩子过满月之类的喜事，要么就是谁家有了令人伤心悲痛的丧事。但父亲看到许多人的脸上都是悲哀之情，父亲一下子就分明地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当下，父亲的两腿便软了，迈不开步子，还是在几个人的搀扶下才勉强着进了姑母的家。但当父亲看到姑母毫无气息地躺在支起的门板上时，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看着已经死去的姑母，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默默地流着泪水。流了很久很久。

我深深的理解父亲，也完全懂得父亲的心。父亲之所以如此伤心的流泪，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唯一的妹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知道，父亲更多地是想起了与大伯、姑母相依为命的苦难童年。后来，父亲同母亲也讲起过，当看到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姑母的一瞬间，心如刀绞，童年那一幕幕的悲惨情景一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

父亲几个打小就是孤儿。在姑母刚刚出生才几个月，祖母便去世了。后来不久，便是祖父由于政治原因（祖父曾担任过国民党最基层的干部）也被关进了监狱。于是，父亲兄妹三人便成了凄苦伶仃的孤儿。当时，大伯只有十三岁，父亲年仅七岁。可以想象一下，没有父母的孩子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悲惨情景。好在，当时祖父的一位要好的朋友将父亲兄妹三人接到自己的身边，把仅几个月的姑母托给自己的已是六十多岁且身体欠佳的姐姐喂养，自己则经常照料大伯与父亲二个人的生活。所以直到今天，父亲还把老人家视同自己的父亲，我们也把他老人家当作了自己的亲祖父。

虽然有着这位善良的祖父照料，但毕竟他也有着一大家子需要养活。所以，当许多同大伯与父亲一样年龄的孩子还在享受着父母的溺爱时，大伯与父亲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参加劳动养活自己了。可以想象一下，十三岁的大伯和七岁的父亲都是孩子，他们能做得了什么呢？当时的生产队里根本没有什么活可以干的，只有去放羊了。而且，那是一个物资极大匮乏的年代，大伯与父亲吃不饱穿不暖，常常是忍饥挨饿。父亲曾对我们讲过，有好几次都饿得走不动了。哎，父亲的童年真是可怜之至了。

后来，待姑母长到三岁时，由于喂养姑母的好心人上了很大年纪，已经再无力帮助喂养姑母了。而这时，大伯已是十六岁，长成了半大小伙子。于是，大伯和父亲接回了姑母。从此，父亲兄妹三人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何况是没有父母的孩子。童年的不幸，生活的贫困，使得大伯、父亲与姑母十分的坚强。他们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劳动换来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然而有谁能够想到，苦尽甘来的日子还没有多久，姑母就这样走了，父亲怎能不痛心呢？

那一夜，我在想着姑母，几乎没有睡着。而且，我听到了父亲整夜里都在不停地翻着身子，不停地叹着气。甚至，我在想，父亲是否一直都在默默地流泪。

我知道，姑母的去世带给了父亲无限的悲伤。父亲是多么的心痛不已，多么的撕心裂肺，多么的肝肠寸断。

在姑母离去的很长一段日子里，父亲总是沉默着。本来父亲平时的话就不是很多，那时几乎很少说话，除非有人问起姑母的事，才说上几句。只是每天都在默默地干活，默默地抽烟。有时，还会长长的打上一声“咳——”声。

父亲也经常对母亲说起姑母的死，每一次都会感叹不已:　小的时候别提有多么的可怜，才过上好日子没几天，就这样走了。听得出，对于姑母的去世，父亲这简简单单的话语间，透着无尽的遗憾，也透着无尽的惋惜。有着无奈，有着悲伤，还有着痛楚和辛酸。

特别的，两个小表弟每一次到我家小住，父亲都对他俩过分的疼爱，生怕他俩受了丁点的委屈。如果弟弟们有谁惹得他们掉了眼泪，父亲都会狠狠的训斥一通。常常的，我也会看到父亲默默地看着小表弟久久的出神。从父亲的眼神里，我再一次看到了父亲那无以言喻的哀伤和无限的悲痛。

由于童年的不幸，造就了父亲坚毅的性格。从不轻易落泪的父亲，只流了这么一次眼泪。但我一直都在想，其实父亲天天都在心底流泪。因为直到今天，只要一提起姑母当年的去世，父亲立刻就会变得沉默寡言，就会变得哀叹不已。而且，我还想，在姑母最初去世的那一段时间里，父亲是不是一个人躲在背地里伤心的流泪？

无论如何，我是没有见到父亲流过眼泪。但我知道，因为姑母的意外去世，父亲的心田早已盛满了悲伤的泪水，也盛满了思念的泪水。

姑母的去世是父亲心中一份永远的痛。父亲的心中不仅装满了对姑母的怀念，还有着永远也流不完的伤心泪水。

2006年5月8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