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该给小芹带点什么去的，可惜昨天我还一直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不定，没有想到这一层上来。车门打开的瞬间，我看到司机那双努力睁大了的泛白的眼，我的身后有光，面前却是一片黯淡。我忽然意识到，要是这样空着两手，突兀的出现在病房的门口，会不会跟那个突如其来的怪物有些近似。我从车门口向下挤，耐着性子听完后面土著语言中，有关于“神经病”的抱怨。



买一袋水果？不好！提着的袋子位置太低，而袋里的内容也很容易勾起小芹的伤心！还是买花吧，最好是一篮子花，我可以将它捧在胸前……人类发明的这些繁文缛节竟是多好啊，至少在关键时刻，它可以避免让你看起来像一头怪物！



红十字医院里人来人往，一大早就有许多不幸的人在走动。几年前父亲曾无意中对我说起，他最希望家里能出个医生。而今看来，我没有为那句话痛下决心定要悬壶济世是对的：要随时呆在一个充满苦难的世界里，即便真是救世主，我也不会心安理得！走廊里十分安静，阳光从一侧的窗户射进来，弄得脚下一截儿白一截儿灰。我将鲜艳的花篮捧在胸前，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献花的少先队员。我找到小芹所在的病房。护士正好出来，房门没关……



房间里有四个床铺，一色的白床单晃人眼目。小芹半坐在靠里的一张上面，正聚精会神的看一本杂志。看起来她很专注，连有人进去也没有发觉。这让我很是疑惑。我的鞋子分明在地板上发出了声响，我的影子也清晰的投在地上，她怎么会没有一点觉察呢。她是真的没有感觉还是不想抬头看看。即便她真的没有发觉我的到来，也应该注意到，在这单调的房间里突增了一些鲜艳的颜色啊！她究竟怎么了？我究竟怎么了？



我想转身回去，在她抬头以前。这种冲动很强烈！这一刻我似乎品尽了人生所有的失望，经历了困境中无数的磨难。室内的光线空洞而乏味，手中的鲜花娇艳欲滴格外刺眼。我像玻璃窗外徒劳的蚊蚋，像草坪上方落下的一绺黄叶，无关紧要、无足轻重。没有我，她一样过得很好。即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中，对方也完全可以不需要我——在她迷失我的同时，我也迷失了自己。我要回去，我在这次事件中充其量也只是个局外人，一切都与我无关！



不过，我手中的花该怎么办。我并没有想过要把它们带回去，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把它们弃之于途。既然小芹看不见这一切，那就把它放在她的附近，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我于是径直朝她走去，皮鞋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距离越近，失望越深。她的小桌上很整洁，没有多余的东西，根本无须整理，我只要将花篮放上去就成。这些彩色的花好香！就目前而言，它们才是实实在在的……



谢谢！



我被吓了一大跳。扭头看看，小芹的眼睛正从那杂志上转移过来，十分平静的看着我。我一时手足无措：是她真的认出我了，还是她向幽灵妥协了。我的心思又被打乱了，该死的眼睛暴露了我内心的不安。我仓皇四顾，一时不敢相信那平静的声音的实在性。许久没听到这声音了，而这次竟与从前的感觉都不一样。我的眼睛在她那缠着绷带的左手指上停住，曾经很秀气的无名指，如今跟个大头娃娃一样。



你，好些了吗。



我下意识的问着话，心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事情。我在想，该不该将事情的原委向她说，说出以后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我的脚进退维谷。两只手明显无处可放：时而在胸前相互拜访，时而在身后互相倾轧，有时钻进兜里，有时又钻进了头发……当时的姿势一定很可笑，连进来晨检的护士都有些忍俊不禁了。我不承认自己是为了取悦于人，才有那样的举动。但自己的尴尬确实能够换取别人的同情。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心里的恼火便又多了一层。我的脸红了，由于恼火而红。



小芹放下杂志，右手从衣襟下伸向腋窝，从里面拿出一支亮晶晶的体温计交给护士。我忽然又想起了她的腰，那几近握不满盈的可怜的细腰。我坚信那腰肢不能负重，或许头发盘得大了些，头上的饰品多了点，肩膀上增加一条狐裘等等都会显得极不协调，从而加重它的负担。要是她现在下地直立，左手指头上的那几圈绷带，或许也会变成那腰的一种累赘……



看什么看……



我惊慌的忙着抬头。护士已经走了，离开得悄无声息。小芹有些嗔怪的看着我，随即又拿起了枕边的杂志，嘴里嘟嘟囔囔的似乎在背着什么。她对我已不再恐惧，还是已经麻木？她对幽灵已经不再恐惧，还是已经麻木？她的注意力转移得相当快，快得让我没有一点思想的余地，我估计可能没有办法拉回她的关注了，在房间里转转，我再次想起了离开。



太阳跑动得可真快，现在它该能越过那巨大的榕树，越过书桌上的台灯罩子，将光线投射在北极点上了吧！那里的冰山该融化了——当然那里原本是没有冰的！



坐嘛！



小芹抽空对我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一种暗示，是一个好的预兆，还是某个不经意的警告？我已经走到窗口，脚下就有一把椅子。在顺光的条件下观赏风景，不能算是很好的选择。



小田，我冤枉你了哈……



我不语。小芹态度的转变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让我更加无所适从。我承认心里曾经很累，但我相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我曾经多次被人误认作是鬼，但最后大家还是得承认：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实的人，具备适应、上进、谦虚、放旷等等一切有关于人的要素。那个被人误解的过程当然痛苦。它时时考验着我的一切：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它让我的心肌时而紧缩，时而松弛，让心脏跳动得毫无规律。但那没什么，既然全身的肌肉都应当得到锻炼，锻炼一下心肌又有什么不对呢。何况，误解别人的人，最后也是要品尝到苦果的。正如小芹误会了那个无名指，跟着也不得不来到这里一样。



我看着她的那个指头，默不做声，心里很是惋惜。小芹说没什么，过几天就能出院了，现在也只是观察，防止感染……小芹的声音很好听，细声细气的，而她做作出来的大声，显得相当的搞笑。她让我这几天都到这里来，给她讲讲新学的内容，我同意了……（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