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棵 树
周末的傍晚,携悠悠白云,和惠风斜阳,回到曾经久居的小镇,落脚昨是今非的家。命运之舟载我于租楼斗室和“君子思不出其位”的闲衙。此归,本为拾掇尚无安身之地的家什,以誊出空间予新入的主人。进屋但见姨妹夫妇已将居室收拾停当,并告我:“壁挂字画、文房四宝、篆刻图章及各类图书还有博物架上的‘玩意’均有了临时安身处,不知老兄满意否”?并说“其他家什的安置是否妥当,当向姐回报了,知你未必放心上的。
望着空空的四壁物架和伴我无数不眠之夜的几案,神情顿生恍惚,只觉得原本楼上楼下的雅舍怎么一下子就空了许多呢?为排谴被勾起的惆怅,抬步小院,呵,这里原来一切如初!客厅至前闾仍是十几盆栽簇拥留让的小道,此时,它们正轻挽着微风,婆裟着嫩绿与芳谱,向久别的朋友漾来。我情不自禁的躬腰探身与之一一“相吻”。挺身时感觉有东西撩拂我头,痒痒的,抬望眼“缘自满枝坠奇多”的“石榴”在向我招呼呢!还有那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正摇曳着斑斓的身姿,送我以灿灿的笑颜……我忘情的走向前去与他们紧紧相握,久久地、久久地不愿松开,未了,把目光移向前院,移向那棵已有着巨大庇荫的樟树。呵,我的朋友,我的三棵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以忘之。”漂泊的老友心里爱着你们,怎能不表露?心中装着你们,何以能相忘?
“阿樟”该满十六岁了吧?只记得与女儿同龄。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所在单位移地新址,利用自主权,“装点此关山”,松柏玉兰、金桂香樟,还有月季、牡丹等数种花草,硬是把一片荒草地装点得苍翠葱郁姹紫嫣红!花木师傅送我一株樟,说是樟树娇贵难以成活,须精心呵护才行。工夫不负有心人,与前院的众多草木一样,“阿樟”不仅当年发芽而且茁壮成长,三年过后即能悬绳于臂与女儿秋千嘻戏了。遗憾的是曾几何时,这道小镇上的风景线竟被人为的砍诛殆尽!代之以空荡荡的混凝土场地。唯一幸存的是私家小院的这棵“阿樟”,如今径粗一米有余,冠盖屋脊,可谓“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成了这里的标志和象征。
“银杏”小“阿樟”十岁,能够成为一己朋友,乃因一种不可言喻的记念。当年主政他乡,阵风刮来,银杏家族被迫卷入,举凡乡镇必规模栽之,声势浩大沸沸扬扬,似乎几年以后,浑身是宝的银杏族群将使万千百姓彻底摆脱贫困。身为一方“诸侯”,在唯上唯实之间绕圈圈走钢丝,一群众曾问,“领导你说,这银杏树能让我们致富吗”?我无言走开,一种莫名的隐忧与悲哀袭上心来。离开工地时,从花去数万元人民币买来的苗堆里抽出一棵,带回家植于院,为的是对银杏树族的敬重与记念,当然,作为一段荒唐历史的见证亦未尝不可!“银杏”在这个小院一直长得舒展活得开心,甚至很哲学、很禅,它似乎想告诉我,舒展和开心是因了主人的平等相待而非居高临下的爱护;而所谓的“哲学”和“禅”,不过是让世界在自己的树捎上喧啸罢了……
“石榴”年龄最小,三棵树中数它幸运,也最激情,春绽万般火红,秋结满枝榴果,不然,怎的会激起艺术家的灵感和亲睐而为之绘画、吟诗、作文呢?我在《院中的石树一文中曾记述:“在一断桥野渠旁发现了这棵象似枯禾一样的石榴树苗,一民工挥锹欲铲,被我阻拦,嘱其连根挖之,带回宿舍,水浸于盆,后携家院,栽上……”
又写道:“当初不知哪阵风吹来或某个放牛娃、上学儿随口吐落的一粒种子,在那断桥野渠边,经冬雪春雨的滋润,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已经长大的“石榴”对此颇不以为然,它自有见解,并如此激情的认为——自己是个自在之物,与人类完全平等,是树木赐给了人类幸福,而不是反过来,当初那民工本就不该有断我性命的念头!朋友救助绝非怜悯或施恩惠,那是朋友与朋友之间的互相关爱与帮助,唯其如此,才是更高境界上的平等与共存。至于出生何处,父母为谁,全无所知,但那并不重要,我的活着是为了神圣的使命,那就是演绎和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
“我拥抱着——/自由的空气和自由的风,/在我身上,意志、力量和理想,/紧紧的、紧紧的融合。/我是广阔田野的一部分,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和美是一个整体,又不可分割……”诗人李瑛《我骄傲·我是一棵树》的诗句在我脑海里翻涌,轻轻的低吟,似对朋友又象予己。举头西望,晚霞染红了天际,该是分别的时候啦!再见了,我的“阿樟、”“银杏”和“石榴”,请勿伤感,更不要用“相见时难别亦难”的诗句撩我心田,何不“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我走了,知道吗?你们的朋友一直在用血肉之躯移动脚步,而事实上你们不是也在走吗?那是在时间的大道上,穿越所有的季节,所有的年代,清晨黄昏,风雨雷电。凡夫俗子肉眼看不见的时间之路是世界上最漫长的道路,你们在走着,该是多么的了不起哟!
别了——三棵树,我永远的朋友。
2005/9/19 夜第三稿 于痴儿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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