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长夜任志军

发表于-2006年05月23日 清晨7:59评论-0条

1



“吴亮。”

不知是谁在叫我,我假装没听见。

连个伴儿都没有,真没劲。听说这儿有什么叫幼儿园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小伙伴儿,我想去。可爸妈不同意,嫌费钱。我好想石蛋儿啊,虽然因为一块泥巴我俩都能打得你死我活的,可刚分手才几天我就想他了。眼前的市场纷乱又嘈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老是这么多人,乱乱糟糟的,脏了巴叽的,甚至臭哄哄的。我还是喜欢原先的那个山沟沟。那里虽然没有这么多人,但却有许多与我共同玩耍的伙伴儿。现在人虽多,却没有一个与我打闹的伴儿了。真没意思。不知道爸爸妈妈干嘛非得到这个他们称为“大地方”的地方来。

奶奶也不同意的。

“难道这儿就养不了你们吗?”奶奶说。

“妈,这儿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们家祖祖辈辈不都住在这里吗?”

“妈,我们一定要出去闯一闯。”

“背井离乡的就那么容易?”

“我们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妈,我们不混出个样来,决不回来。”

“说的容易,在家处处好,出外事事难。难道你忘记了这句祖训吗?”

“妈,就是饿死在外头,我也不想再在这个穷山沟儿里呆下去了。”

“我在这里都生活了几十年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哇?”

“妈,你一辈子也没走出过这座山,你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

“外面真的就那么好?”

“反正比这里好。”

“唉,现在的年轻人,心都野啦。”

奶奶败下阵来。

爸妈的确很高兴到这里来。

我也挺愿意来,但这完全是受爸妈的感染。看着爸妈那合不拢的嘴,我猜想“大地方”一定很好玩儿。根本没想到“大地方”竟会是如此的无聊。早知如此,我才不会来呢。

爸爸说要给我找个城市姑娘做媳妇,我挺高兴。虽然不知道媳妇是什么东西,但我想,有了媳妇之后总会比现在有意思一些吧。我想尽快有个媳妇!可已经好几天了,爸爸却不再提起这事儿了,不会忘了吧?

爸妈说到了“大地方”就可以住高楼坐汽车了。这话倒没错,这个“大地方”,楼确实很高。只可惜我们住得很低,都低到地面以下去了——地下室。黑乎乎潮乎乎的,还很窄小。但却有一个优点,价钱低。我看得出,这一点使爸妈很满足。

车也的确有了,只不过是三轮车。不是那种嘣嘣嘣特响的屁股冒烟儿的三轮车,而是那种唏里哗啦山响并且需要人撅着屁股用力蹬才走的三轮车。

爸爸每天很早就出去,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像叫什么批发市场——常听爸妈这么说,我不知道批发市场是干什么的。爸爸每次都是空车出去,可回来时却装得满满的——搞不懂爸爸是怎么弄的。然后,爸妈就来到这个乱哄哄的市场,叫嚷着把满车的菜都分给了来来往往的人们。当然,得到菜的人会给爸妈一些画有好看图案的小纸片儿。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名堂。爸妈每天都很忙,是真的忙,我亲眼所见。最好的例证就是顾不上管我了。

早上,我睡得正香,妈妈却硬把我弄醒,快速地洗过脸后,非要我吃那些很难吃的东西——自从来到这个“大地方”后,爸妈忙得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老对付,饭总是很难吃。我就是不吃,人家不饿偏要人家吃,人家想睡却又不让人家睡,干嘛呀!来到市场后,我的睡意全没了。我像只麻雀似地蹦到这儿跳到那儿,挺高兴的。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伴儿,只好自己找乐啦。这样一蹦一跳,坏了,饿了。我觉得那堆儿苹果准好吃,便拿了一个就想咬。可妈妈却一把把苹果抢了过去,放回了原处。还训我,不能吃!不能吃?奇怪!早上人家不想吃,你偏要人家吃,现在人家想吃了,你又不让了。是何道理?我觉得我现在的思想比过去复杂了,想得多了,什么事总想知道为什么,真希望有人告诉我。我曾寄希望于爸妈,可爸妈对我总是只说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之类的极其简短的命令式的话,至于为什么从来不说,而这恰恰是我最感兴趣的。听大人说有本书叫《十万个为什么》,而我的脑袋里也至少有十万个为什么,急需有人来解答。到底谁能为我解开这些迷呢?不知道。真着急!那个苹果我还是吃到了,只是费了一点小的周折。二狗——爸爸这么叫他——说,只要叫他一声爸,他就把苹果给我吃。我当然会叫了,而且毫不犹豫。在我看来,说爸字比说狗字并不费什么劲儿,但说爸字却能换来一个大苹果,这不是很划算吗?何乐而不为呢?二狗傻吧?我不但这么想,我还想二狗不会反悔吧。但二狗还真行,说到做到。我美滋滋地吃着苹果,嗯,这苹果的滋味还真不赖,只可惜烂了一大块儿。二狗真傻,我想。爸爸突然抢过去了苹果,而且还一把把它给扔了。我急得差点儿哭了。可爸爸没容得我掉下眼泪就把我拽到了一边儿,吹胡子瞪眼地说,不许叫爸。依然是命令式的,那语气容不得一点反抗。我看得出,爸爸很生气。为什么呢?我那个刨根问底儿的老毛病又犯了。虽然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却牢牢地记住了爸爸很坚定地说出的“不许叫爸”四个字。后来我未对任何人叫过爸,当然也包括爸爸本人在内——因为这是爸爸的命令。爸爸训了我四个字后,又给我买了个苹果,说,吃吧。又是命令。我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着爸爸给的苹果,除了没有烂块儿,并没发现与二狗给的苹果有什么不同。

二狗那帮人说话总是嬉皮笑脸的,看上去好像不怀什么好意。如果不是无聊得难受我才不往他们跟前凑合呢。

“吴亮,嘿嘿。”

又来了。

“来,到爸这儿来。”

狗屁爸,我发过誓,再也不会说“爸”字了。尽管我并不喜欢二狗,但还是走了过去。唉,有什么办法呢?有人说说话总比没有强吧!

“吴亮,爸给你苹果吃。”

二狗把苹果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一眼就看到了苹果上有个黑乎乎的烂块儿,我怀疑二狗的水果摊儿上的水果是不是都有烂块儿。我不想吃那苹果,不是因为烂块儿,而是讨厌二狗。

“吴亮,想不想吃?”

二狗就像拿着无价之宝似地晃动着手中的烂苹果。

“想。”

我这纯粹是没话儿凑话儿。

“那好,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行。”

只要能有人说说话,我想。

“你爸妈打架吗?”

“打架?不打。我爸妈从不打架。”

的确,我爸妈真的没打过架——至少我没看到。到是我常打架,只不过是以前在山沟沟里的事了。那时我就不服石蛋儿,常和他打架。直到现在我还想和他痛痛快块地打一架呢。

那帮人——都是在这儿摆摊儿做小买卖的——又都凑过来了,大概是和我一样感觉无聊想找点儿乐子吧,我想。

“我是说夜里,夜里你爸妈打架吗?”

“是呀,是夜里,好好想想。”

那帮人帮着腔。

“夜里?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睡觉。”

“哎,吴亮,我告诉你。”

二狗神神秘秘地弯下腰凑到我面前。

“你爸妈夜里经常打架的。”

“经常打架?真的吗?”

二狗这人说话水份太大,得多个心眼儿。

“真的,晚上别光睡觉,你爸妈打架的时候,你要劝一劝。”

这话倒在理,爸妈真的打起来的话,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哎,吴亮,我告诉你,你爸妈如果打架的话,你就拉开灯。一拉灯,他们就好了。”

二狗神秘兮兮地。

“一拉灯就好了?为什么?”

“嗐,你甭管了,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好了,去一边吃吧。”

二狗把那个烂苹果塞在我手里,去招呼那个买水果的人了。那帮人也散了,就像烂西瓜皮上突然掉了一块石子而使得钉在上面的苍蝇都飞了。

唉,又没人理我了。我慢慢地走着,真没劲。为什么人人都在忙,就我闲着呢?而且是闲得难受呢?那个买水果的人真讨厌。我边走边踢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二狗给的那个烂苹果。

眼皮又在往一块儿凑了,我使劲儿地把它们分开。屋里黑蒙蒙的,如果不是有月光,我想大概什么也看不见。爸妈很平静地睡在那里,根本没有打架的迹象。我开始怀疑二狗是在骗我,这个狗东西,白白让我等了半宿。这也怪我自己,明明知道二狗的话水份太多还信?睡吧,好在还有后半夜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精神一放松,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咦!有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睁开惺松的眼睛。又碰了我一下,看清楚了,原来是爸爸的大脚。爸爸为什么踹我呢?我的视线沿着爸爸伸过来的大脚向上移动,坏了,爸妈真的打起来了。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了,就像我和石蛋儿一样滚打在一起。二狗这东西,怎么会料事如神?想到二狗,我猛然想起了二狗教给我的方法,试一试。我突然起身,拉开了灯。哎呀,可把我吓坏了,怎么一丝不挂?爸妈的眼神怎么尽是惊愕?都盯着我干什么?

“关上灯!”

爸爸的吼声刚落,灯就灭了。

我关的。

“吴亮,昨晚你爸妈打架了吗?”

二狗呲着狗牙汪汪地叫着。

那帮人又围了过来,就像一群苍蝇发现了一块烂西瓜皮。

“没有。”

我没好气地扔给二狗两个字,停也没停继续往前走。二狗这帮人真没劲,我就是闷死也不想和他们说话了。

那帮人的哈哈大笑声追了过来。我扭回头,吃力地看着自己的屁股,没开线呢?

爸妈的事儿大了,不再卖菜了,改成倒腾鱼了。听说卖鱼比卖菜来钱。爸爸把人力三轮卖了,买了辆自己就会跑的机动三轮。我很喜欢这辆新车,虽然嘣嘣嘣地有些烦人,但跑起来却很快,也很神气,比以前那辆强多了。原先,我不喜欢坐车,准确地说是不喜欢坐人力三轮车。主要是懒得看爸爸“开”车的那个样子,猫着腰,两腿用力,屁股一扭一扭的,有时还要离开车座,难看死了。还是这辆机动三轮好,最起码爸爸开车的姿势好看了。我家搬家了,不再住地下室了,转到地上来了。楼不高,只有一层。

爸妈又在和人吵架了。最近,这样的事情常发生。我听得出,他们“讨论”的中心议题是缺斤短两。看双方那口吐白沫脸红脖子粗的架式,我想缺斤短两一定是个天大的事儿。围的人越来越多了。好看吗?我不觉得。

鱼在爸爸专门为它们定做的大铁箱子内欢快地游着,好像这纷乱的市场与它们毫不相干似的。殊不知,市场的嘈杂正是你们走向死亡的号角。我蹲在铁箱子旁,双手托着腮,突然怜悯起眼前的鱼来。这并不是说我有多么善良,其实我是最爱吃鱼的,只可惜爸妈把鱼都给人家了,舍不得给我吃。真是编炕席的睡土炕——奶奶常这么说,也不知道用在这里合不合适。

又来买鱼的啦。那条游得最欢的鱼被“荣幸”地选中了。妈妈手一伸,轻而易举地就把它送上了断头台——秤盘。妈妈真行,那么光滑的鱼一伸手就能抓起来,真行。爸爸也行,似乎比妈妈还技高一筹。我就不行,我曾蹲在盛鱼的铁箱子边抓了老半天也抓不上来。鱼太滑,手刚一碰到,哧溜,就跑了。那条鱼在秤盘上挣扎着,摇着头,摆着尾。哎呦!差点儿掉下来。其实我这是瞎操心,鱼无论使出什么招术来也不会得逞的,因为对手是妈妈。果然,鱼无奈地被妈妈装进塑料袋里。妈妈又往塑料袋里灌了一些水,以防止鱼死了。当然这不是出于对鱼的怜悯,而是为了迎合买主的口味。妈妈把塑料袋放在我面前的地上,开始“念经”了——妈妈算帐时,嘴唇合动的频率很快,就像念经。买主开始掏兜了。我趁着他们算帐之际,在旁边那堆死鱼里拿起一条偷偷地放入塑料袋里。活鱼抓不到,死鱼我还是能抓到的。妈妈总是把死鱼捞出来放在一边儿,妈妈说一死就不值钱了。做这些我从来不担心会被妈妈发现,我知道此时妈妈的注意力全在帐上。我这么做的直接效果就是回来和妈妈吵架的人少了。咦!一个小脑袋从买鱼人的屁股后露了出来,还有一条小辫儿。啊!原来是个女孩。女孩在看我,目光中带有胆怯、不解和友好。女孩的上半身也露了出来,红红的——女孩穿着红色的衣服,有如刚刚升出海面一半儿的太阳。海上日出我见过的。爸妈总是很早就去海边进货,每次都把睡意正浓的我带着,说是我小,不放心把我留在家里。其实我特不想去,就想睡觉。爸妈走到哪儿,就带我到哪儿,好像是很关心我。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想什么、需要什么,纯粹是瞎关心。就在爸妈忙着和渔民讨价还价时,我见到了日出。新生的太阳红红的,就像眼前的女孩。女孩怎么老看我?我幼稚地看着女孩。吹来一阵微风,女孩的上衣迎风展动——也许衣料太柔软,好像是在迸发着光芒。

“晨阳。”

已走出两步的买鱼人回头喊着。

晨阳?啊,清晨的太阳。

“晨阳,走啊。”

买鱼人拉起晨阳便走。

清晨的太阳越升越高,离海面越来越远。

我看着远去的晨阳——清晨的太阳,不知不觉中,一股不舍涌上心头。我想和你玩儿,你愿意吗?

我想有个伴儿!

咦!晨阳回头看了我一眼,是听见我内心的呼唤了吗?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再去乱跑。我一直蹲守在爸妈的鱼摊前,期待着“清晨的太阳”再次升起。

“吴亮,病了吗?”

妈妈用手摸着我的头。也许是我这几天的突然变“乖”使妈妈产生了错觉。

我摇摇头。

妈妈的手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我摇头的力量太大了。我看见妈妈的手拿起了秤盘,因为来了个买鱼的。

唉,已经好几天了,还没来,我想是不会来了。这个念头一经涌起,我再也蹲不住了。还是转悠转悠吧,尽管这也无聊,但总比干蹲在那里强啊,也免得妈妈以为我病了。说心里话,爸妈虽然很忙,但并没有完全忽略我,有时还是会关心我一下的——尽管很少。但遗憾的是,爸妈的关心总是关心不到点儿上。我算是明白了,爸妈的关心都是你不需要的,而你迫切需要的,恰恰又是爸妈所忽略的。唉,这也难怪,你想什么,爸妈怎么会知道呢?



“咦!怎么多了一条?”

妈妈不解地看着多了一条鱼的塑料袋。我知道,但我不想告诉妈妈。我想独享这个小秘密。那个小哥哥真好——我一直以给我东西的人为好。对门的圆圆就不好,老是和我抢玩具。和那个小哥哥比起来,圆圆真是坏透了。小哥哥为什么给我们鱼呢?从市场到家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就是想不出来,头都疼了。唉,不想了,反正小哥哥就是好。真想和他一起玩儿。

当当当当当当!一阵乱七八糟的敲门声。

一定是圆圆,她敲门总是毫无章法,一点节奏都没有,就像爸爸瞎按商店里的钢琴一样。我没有动,我不想和圆圆玩儿,尽管她愿意和我玩儿,而且总是主动来找我。

我担心妈妈听到敲门声会去开门。

呲啦!大概是鱼下锅了。正好,我想这声音一定容不得圆圆那“弹门”的当当声混进去。妈妈不会听到有人敲门。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后,听到一些细微的越来越小的脚步声。我想,一定是圆圆见没有敲开门而回自己家了。我轻轻地把门开开一条小缝儿,果然是圆圆――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口了。圆圆推开了家门,但没有进却回过了头。我赶忙把门关上。

我又夹了一大块鱼放进嘴里。今天的鱼真香。

“晨阳,妈妈做的鱼是不是很好吃?”

妈妈很得意地说,并自豪地看了一眼爸爸。

爸爸老说妈妈做的鱼不好吃,而妈妈却总也不服气。其实,妈妈做的鱼的确没有爸爸做的好吃。

“嗯,很好吃。”

我又夹了一块。我并不是想以此来证明妈妈做的鱼确实好吃,而是我真的想吃。

爸爸不屑地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才巴叽了一下,就咧开了嘴,就像吃了药丸一样。

我知道,爸爸这是在有意气妈妈。

这个藐视的动作激怒了妈妈。

“不好吃你还吃。”

妈妈用自己的筷子打开爸爸已伸到鱼旁的筷子。

爸爸一笑,冲着我。

“晨阳,多吃点儿。”

妈妈转而对我说。

“嗯。”

我答应着,但却没有伸筷儿。因为我吃饱了,不想再吃了。

“晨阳,如果你觉得好吃,妈妈下次再给你买。”

妈妈见我没反应,又补充道。

“好啊。”

我迅速地夹了一块——尽管不想再吃了。我确实不是在证明妈妈做的鱼有多么好吃,而是想以此换来“妈妈下次再给你买”的兑现。

我想再次去那个市场,不为吃鱼,只为买鱼。

妈妈又食言了。一连好几天过去了,却只字不提买鱼的事。妈妈——也包括爸 爸——总是张口就许诺,过后却总忘记兑现,就像自己什么也没说过似的。光开空头支票——爸爸在抱怨他的领导不能兑现奖金时总这么说。

“妈妈,我想吃鱼。”

我按捺不住了。

“吃鱼?冰箱里还有羊肉,我们吃羊肉饺子好不好?”

看来妈妈确实忘了。

“不,我就吃鱼。”

我铁打了吃鱼的主意。我知道,妈妈是不会一下就答应的。但我知道,要吃到鱼,该怎么做。

“晨阳,我们今天吃饺子,啊。妈妈多放点儿油,可香啦。”

不同意,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不嘛,不嘛,我不吃饺子,我就吃鱼,就吃鱼。”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语气很重,也很生气。

不听话?又不是一次啦!我心里暗笑着。

“就吃鱼!”

为了增加功效,我还用力地跺着脚。

“晨阳,再不听话,妈妈可要打你啦。”

妈妈举起了手,似乎也是为了增加功效。

哼!吓唬谁呢?看来不拿出绝招是不行啦。

“啊!——”

我扯开嗓子就嚎。这是我对付爸妈的绝招,很管用的。当然,除了家里,任何地方我都不用这招,因为不管用。比如在幼儿园吧。记得第一次去幼儿园,爸爸放下我就走。可我一看,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可不愿在这儿呆下去。我故伎重演,扯开嗓子就嚎。但爸爸却未停下来,甚至连头都没回。大概是嚎的力度不够,啊!——我提高了嗓门儿。可爸爸还是不见了——不知道爸爸这次为什么这么狠心。那个爸爸让我称作阿姨的人也不理我,只顾干自己的事儿,好像我并不存在似的。嚎了一会儿,还没人理我,我觉得没意拉撒的。唉,算了,不嚎了。从此以后,除了家里,我从不用这招。

“好了,好了,吃鱼,吃鱼。”

妈妈终于“服”了。

早如此,何必费我这么大劲儿?

“好啊,我们这就去买鱼吧。”

我迫不及待地。

“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句话我都听腻了。

“妈妈,走吧。”

“把眼泪擦擦。”

眼泪?噢,我急忙在脸上呼罗一下——尽管没有眼泪。

“晨阳,你看这鱼怎么样?”

妈妈指着那些欢蹦乱跳的鱼说。

“不好。”

说实话,那鱼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待妈妈回话,我径直地跑向小哥哥的鱼摊儿。害得妈妈直喊,晨阳,别跑了,这儿还有呢。咦!小哥哥呢?上次小哥哥蹲的地方怎么空荡荡的?我的目光又在周围扫寻了一圈儿,还是没有,好失望啊。

“晨阳,你看这条行不行?”

唉,问什么呀,真烦人,鱼跟鱼还会有什么区别吗?

妈妈在刮鱼鳞,我懒得看,走进卧室。

小哥哥怎么没在?干什么去了?哎呀,不会是病了吧!病得重吗?呲啦一声,把我吓了一跳。那鱼肯定被下油锅了。

鱼端上来了,还冒着香气。可我却没有食欲,特别不想吃鱼。

“晨阳,怎么不吃鱼呀?”

妈妈的话很温柔。

我摇摇头,然后不停地往嘴里扒着米饭。

“晨阳,你不是想吃鱼吗?”

妈妈的话依然很温柔。

“不好吃。”

我想我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妈妈是不会罢休的。

妈妈听了显然有些脸上无光。是我刺痛了妈妈,我感到有些内疚——尽管不是有意的。

爸爸却很高兴。

“没关系,我吃,再难吃的东西我也能吃进去。”

爸爸夹了一大块连刺儿都没挑就放进了嘴里,然后,从嘴里往外吐着刺。我想爸爸是在真的吐刺,并没别意思,但却给人一种很难以下咽的感觉。

“不爱吃就扔了,何必受那份儿罪。”

妈妈的感觉显然和我一样。

爸爸一笑,冲着我。



2



铃响了。下课的铃。放学的铃。

同学们都没有动,因为老师没有说下课。老师还在讲,很认真,确实很认真。但能听进去的学生,我想不会太多。老师的认真和学生的不认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下课。”

话音还没有传到后排,前排的同学就已经站起来了。紧接着除我之外的所有同学都背起了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像洪水一样涌向决口——教室门。整堂课也许就“下课”两个字同学们听得最清。

“吴亮,走啊。”

一个同学在叫我。

“太挤,你先走吧。”

太挤,的确太挤。每逢放学,无论是教室门口还是校门口都太挤。人们一起向外拥,好像谁都有第一个出去的理由。老师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斯文,和学生“打成一片”——一起向外拥。尽管有些老师个子并不高,但和小学生相比,还是高出一大截儿,特显眼儿。

挤,确实挤。但这绝非我不着急的理由。我按惯例不慌不忙地把书放入书包,伸手探进去摸摸最里边的两个书角儿,我怕书角儿被折压。收拾停当,拎起书包来到窗前,校门口的一切尽收眼底。

校门里的人向外挤,有学生,也有老师。校门外的人堵在门口,向里翘首以望,全是家长。

人流不畅。

刚出门,便会有人迎过来。接过书包,然后两个人一起向外挤。汽车屁股冒着烟儿走了,坐上汽车的同学那得意的神情和汽车的烟儿一起留在了门口。摩托车屁股冒出比汽车还多的烟儿后也走了,坐在车后搂着父母腰的同学依然春风得意。剩下的人便领着孩子走出好远,在墙边排列着的众多自行车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辆,小心翼翼地把它推搬出来。必须小心,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倒下一大片,那可就惨啦。然后,一手扶车,一手抱住孩子,一用力,孩子便坐在了车后座上或车梁上,很娴熟。车铃一响,“开”车喽。坐自行车的同学没有坐汽车或摩托车的同学的那种兴奋与得意。我注意到,坐自行车的最多。我是最惨的,连自行车都坐不到。爸妈连接送我的意识都没有,脑袋里装的全是鱼。其实,说心里话,我并不希望爸妈来接我,但每看到放学这情景,却总心酸。我觉得孤零零的,甚至有时怀疑自己是孤儿。我真希望爸妈来接我一次。我并不奢望爸妈天天来接我,一次就行。我主要是想享受一下这份温馨,就像看到别人吃苹果自己也想来一口。可爸妈却说,哎呀,来回一趟得耽误多少时间哪,得少挣多少钱哪。你自己走回来不就得啦,又不是不认识路?这当然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我觉得很委屈。爸妈对那些鱼比我还亲,那些鱼倒像是他们亲生的。

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了。

除了那个讨厌的看门的老头儿,校园里也许就我一个人了。我走出教室——我总是等人们都走光了才走。我慢步走在楼道中,灯又灭了——学校为了省电,总是放学后马上就关灯,真小气。虽然是白天,但楼道还是显得有点黑。而且也很静。沙沙的脚步声老是追着我,好像后边有人。我突然感到有点儿害怕。脚步不觉中快了。

我走出教学楼,啊,真亮堂。啊,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真好。

快走到门口时,我又想到了那个讨厌的老头儿。每次他都把头伸出那扇在我看来只有猫才能钻过去的小窗户——也不怕突然有人把窗户关上而卡了脖子——讨厌地说:“怎么?你爸妈没来接吗?”真讨厌,来没来接难道你没看见吗?明知故问!也许这样还觉得讨厌得不够,还总要在我刚刚跨出校门时再补上一句:“小心车,别让车撞喽!”真讨厌,撞不撞与你有什么相干。爸妈都不管我,你多的什么事,我又不是你儿子。狗拿耗子。唉,平心而论,老头儿并没什么不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越是对我好,我越讨厌他。唉……

“怎么?你爸妈没来接吗?”

果然,那个讨厌的脑袋和那讨厌的声音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迎面撞过来。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我觉得忍无可忍了。

“我爸妈都死了。”

我气呼呼地扔给那讨厌的老头儿这句话之后,径直地走出校门,连看都没看他。我很得意,心里平衡了许多。这回我并没有听到往常的那句话――“小心车,别让车撞喽!”,而是“都死了?真可怜。”

被老头儿称作“可怜”的我孤零零地走着,很慢。我猛一用力,把书包甩到背上。以前我总爱拎着书包,让书包和摆动的胳膊一起荡来荡去,我觉得这样很潇洒。但自从看了春节晚会上赵本山演的小品《牛大叔提干》之后,我就不再拎着书包了,我不想让人错觉我是收电费的。把书包扛背在背上似乎也不雅观,像是进城打工的。我并不烦那些从山里来的扛着大包小包的打工仔,因为我也是从山沟里来的。哦,说到山沟,我又想起了山沟里的那个家——穷家。我真怀念它——尽管它穷。我也真想石蛋儿,真想和他打一架。哦,我怎么看不清东西啦。我抬手揉揉眼睛,湿乎乎的。唉,我这是怎么啦?

我猛一用力,一个石子被我踢得滚出了老远。

已能看见市场了。人很多,爸妈的鱼肯定卖了不少。当然,钱也一定进了不少。爸妈经常毫不掩饰地说,日进斗金。我想,这大概是爸妈用得最好的一个词儿了。爸妈语文学得不好,这一点我很清楚。刚刚上学那会儿,我有好多字不认识,去问爸爸。爸爸歪歪头,皱皱眉,挠挠头,想了想,说,去问你妈吧。我只得又去问妈妈。妈妈比爸爸强多了,没有那么多准备活动,而是张口就来,去问你爸吧。后来,我明白了,他俩全不认识。爸妈语文虽然学得不好,但算术还是蛮棒的。几斤几两的鱼刚一称完,就可以立即说出该多少钱来——尽管有零有整。只不过经常算错,但我发现,都是多算,从没少算过。

看到了市场,我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我真不想进这个市场,一辈子也不想。进这个市场比进老师的办公室承认错误还头疼。虽然走得很慢,但只是慢,毕竟不是停留,还是到了。我远远地看见了妈妈,妈妈正在和一个人谈着什么。这时,那个人的胳膊突然猛地抬起来指着妈妈,妈妈也不示弱地指着那个人。而且我还看见两个人的嘴唇合动的频率也在加快。吵起来了!唉,不用问,肯定是妈妈又缺斤短两了。爸爸也过来了,周围的人都聚过来了。稍远的人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都兴致极高地奔了过来。水泄不通。唉,中国人怎么偏偏热衷于这个。眼前的一切令我反胃,我走出市场,沿着公路继续往前走。面前一个垃圾筒,我站定。我抬起手臂,绕过脑后,摸到了那张被我卷成筒后插在书包里的奖状。我把它抽出来,就像武打片中大侠从背后抽剑一样。我打开奖状,“荣获全市小学生数学竞赛第一名”一行字映入眼帘。我没有因此而激动,这太正常了,我都习惯成自然了。如果时间一长,没人发给我奖状,反倒觉得不对劲儿了。得了多少奖状,我自己也说不清。除了第一张我曾拿给爸妈看过以外,其它的我全都自己处理了。除了第一张之外,我再也不会傻了巴叽地把奖状拿给爸妈看了。就是第一张,我也一直在后悔不该拿给爸妈看。我真是傻透了,傻冒!如果世上有个比傻运动,我想我准能拿个第一名,还能得个奖状。第一张奖状是我刚刚上学不久得的,原因是期中考试考了个第一名。当时,我拿到奖状后,真高兴。是真高兴,发自内心的。这是我第一次得到这东西,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东西。我都没敢把它卷起来,我怕把它弄皱喽。我用双手掐着两边儿,我它贴靠在胸前,就像游街时挂着的牌子那样。我一路小跑儿地向家里跑去,不,是向市场跑去。现在想起来,当时所有的人肯定都在看我,他们一定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冒?但当时,我确实没有感受到周围还有人。旁若无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一口气儿跑到爸妈面前,站在那里却不知说啥是好,只顾喘着气儿,那样子一定很可笑。爸妈看着我那傻样儿,一时也有点儿不知所措,愣愣地盯着我。看我干什么?奖状,看奖状。我用头和眼神示意爸妈应该看什么,我只能用头和眼神示意,因为我的双手拿着奖状呢。爸妈的目光移向了我的胸部,我等着爸妈的惊喜和褒奖。但等了一会儿,爸妈的脸上仍是只有不解。噢,爸妈语文不好,我怎么忘了。我急忙给爸妈背了一遍。背,是背,不是念,那奖状上的内容我早就刻在心里了。

“啊——”

爸爸的声音拉得很长。

“是个破奖状啊,嗐,我当是什么呢。”

一种十足的无所谓的语气,无所谓到了好像是一片鱼鳞掉到了地上。

我的心刷地凉了一半儿,我只让它凉了一半儿,另一半儿我留给了妈妈。

“儿子,这东西不能当钱花,还是这个有用。”

妈妈晃动着手中的钞票。

刷!我的心彻底凉了,整个心都凉了。那感觉不是迎头泼了盆凉水,而是有人把我的体内塞满了凉冰,零下15·5℃的凉冰。

“靠边点儿,别挡着人家。”

爸爸有力的大手把我拨了到身后,然后去招呼那个来买鱼的人。

眼前的一切我已看不清了,我只觉得由上向下从脸上掠过两股清凉,我知道,那是眼泪。我的手无力地从胸前垂下。呲啦一声,奖状变成了两半儿,同时从我的手中滑落到地上,被一阵风吹走了。

此后,这类傻我再也没犯过,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我最后又浏览了一遍“荣获全市小学生数学竞赛第一名”几个字,然后一用力,呲啦!奖状被我撕成两半儿。我把它又重叠在一起,撕成四瓣儿。再重叠起来,再撕。就这样,直到我认为任何人再也不能把它拼凑在一起了为止。我把那些碎纸屑塞进垃圾筒里,拍拍手,看了看没有什么遗漏之处,然后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更不知道走的目的。我只知道走,不要停留。也许,走,就是目的。

我拐了个弯儿。咦!一个小姑娘蹲在那里哭什么呢?



爸爸真大胆,敢迟到!

迟到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不过像今天迟到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回。爸爸越来越不像话了,惩罚惩罚他。

放学已经好长时间了,同学们都走了——都是被爸爸或妈妈接走的。校门口空荡荡的,谈不上空无一人,因为我还在。我来回踱着步,有点不耐烦了。咦!来了。我看见路的尽头爸爸正在猫着腰全力地往这儿骑呢。我急忙跑离校门,躲在一棵树后——我要惩罚一下爸爸,让他着着急,谁让他来晚了呢!

叽儿!大概是爸爸骑得太快,捏闸时发出的响声还真不小。爸爸没有下车,只是用左脚支着地。爸爸欠着身儿向校门里看了看,然后又摆着头向四周张望着。爸爸下了车,把车支在原地,向警卫室走去了。进去了,不多时又出来了。爸爸抬手看了看表,然后快速地在原地画开了圈儿,还不时地向四周张望张望。

“晨阳!晨阳!”

喊去吧,我就是不答应。

看爸爸那焦急的样儿,我真高兴,真好玩儿!老师上午讲的“热锅上的蚂蚁”大概就可以用在这里吧。我急忙缩回头,我想爸爸一定是看到我了,要不为什么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呢?我缩紧身子,我想爸爸到跟前后突然“啊!”一声,吓他一大跳。咦!怎么没动静了。我忍不住伸出头去,坏了,爸爸已经骑出老远去了。

“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呢!”

我真的着急了。

爸爸一点反应也没有。爸爸没影儿了。

爸爸肯定没听见,要是再大点儿声就好了。或者是早点儿出来就好了,嗐,要是没有那个该死的惩罚一下爸爸的念头就更好了。

爸爸走了,剩我一个人了,怎么办呢?怎么回家呢?

我可是真的发愁了。不光如此,我还有点儿心慌。真的好心慌,慌得我一点底都没有。

我哭了,蹲在地上就哭了。

“小妹妹,怎么啦?”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抬起头。咦!小哥哥!我好高兴啊!我一眼就认出了是小哥哥,看小哥哥那疑惑的目光似乎没认出我来。

“小妹妹,怎么啦?”

噢,忘了回答小哥哥啦。

“我……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哦,原来是这样。我送你回家,好吗?”

“好啊!好啊!”

我嗖地从地上蹿起来。

“走吧。”

“走。”

我和小哥哥并肩走着。感觉真好,比坐爸爸的自行车还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哦,小哥哥一定是指我手里拿的奖状。我在全市小学生数学竞赛中得了第二名。

“你自己看吧。”

我很自豪地把卷成筒的奖状递给小哥哥。我等待着小哥哥看后的惊讶。

“哦,第二名,不错。”

小哥哥很平静地说。

太失望啦!小哥哥的平静很出乎我的预料。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他是第一名似的。

这一走神儿,前面来了辆车也没看到,差点儿撞着我,幸好小哥哥拉了我一把。

拐了个弯儿,我和小哥哥依旧并肩走着,真好!

“你参加了吗?”

“你指的是什么?”

小哥哥没明白我的意思。

“全市小学生数学竞赛。”

“噢,参加了。”

小哥哥的语气就像刚才看了我得了第二名的奖状时那般平静。

“第几名?”

“嗯……我……”

看小哥哥那吞吞吐吐的样子,一定是没考好。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使你难堪的。

“没考好,是吗?”

我想给小哥哥一个台阶下。

“嗯?哦。”

“没关系,只要努力。”

“嗯?噢,是,我会努力的。”

“我们一起努力。”

“你?第二名,不错啦。”

“不行,前面还有个第一名呢。我一定要超过他,在我前面是不许有人的。”

“噢?有志气。”

说这话时,我注意到小哥哥的眼底闪过一缕光芒。我很得意。



我很高兴。没想到今天邂逅了晨阳——清晨的太阳。起初,我还真没认出她来,只觉得眼熟。直到在那张奖状上看到了晨阳两个字,才猛然记起。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可不!不是晨阳——清晨的太阳,还会是谁呢?早就听说第二名是光明小学的,没想到就是晨阳。晨阳真行,得了第二名。尤其是当听到她说“在我前面是不许有人的”时候,我不由为之一震。进取心真强,佩服!

那不是李老师吗?李老师一闪,进去了。哦,到学校了。

咕噜噜噜……肚子突然响了起来,像睡得正香的猫的呼噜声。哦,还没吃午饭呢。

爸妈又开始数钱了。爸妈属于喜怒形于色的人。看着爸妈咧着嘴数钱的情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电视上听到的那句话——我王老五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呢。晚饭后就开始数了,数到现在也没数清。嘿,瞧你们那点儿水平。爸妈边数边吵吵,真闹心。我不屑地扭回头,打开书本。我抬手把两个棉花球儿塞进耳朵里,这是我发明的消音器。挺管用的,至少可以将“噪音”减少三十分贝。当然,这没有经过环保部门的测算,是我估计的,不准。

“不数了,不数了,头都疼了。”

爸爸把放得一堆儿一堆儿的钱呼拉到一起。

“管它挣多少呢,反正挣了就行。”

妈妈把那个皱得很厉害的小本儿——帐本合上。

听到这两句话,我合上书本。我知道,下一个项目是——睡觉。

呼——哈!呼——哈!爸爸的呼噜很响,很有水准,比算帐的水平高多了。

妈妈大概也睡着了,爸爸的呼噜声对妈妈来讲是再好不过的催眠曲了。

唯我没睡,这倒不是因为爸爸的呼噜声——这我已习惯了。我两眼盯着窗上的那个亮点儿——也许是窗帘破了个洞。我想,今天肯定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爸爸翻了个身,巴叽巴叽嘴儿,呼噜声又响起来了。我也翻了个身,想以此换来睡意。可是,不行,还是睡不着,脑子老是想事儿。我曾努力地抑制脑细胞的活动,但不管用。不知是怎么啦,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不觉中,我又想起了晨阳。晨阳说要超过我的——她还不知道要超的人是我呢。晨阳真棒,很有志气,佩服。晨阳,努力吧,我是不会轻易让你超过去的。哦,远方升起了一抹红霞。啊,是太阳,清晨的太阳。新新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来了,真软,像鸡蛋黄儿。太阳软得在拉长,好像鸡蛋黄儿在向下流淌。啊,变了,长长的太阳变了,变成了晨阳。走过来了,晨阳走过来了。晨阳背背蓝天,脚踏大海,真美。笑了,晨阳笑了,冲着我笑呢。我好激动,好兴奋,好舒服。

“快起来,快起来,晚啦。”

咦!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是从宇宙外传过来的。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妈妈那不耐烦的脸。好刺眼哪,我眯起眼睛。哦,原来是阳光从窗户射进来。

噢,天亮了。

我一用力,坐起来。咦!怎么凉丝丝的?我感到“那个地方”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凉意。我把手伸进裤衩儿里,粘乎乎的,就像鼻涕一样。但我敢肯定,这远没流鼻涕那么简单。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心慌得厉害。坏了,我有病了,大病临头了。会死吗?

“哎呀,你那愣什么呢。快点儿,快点儿。再晚,就进不到好货了。”妈妈不耐烦地嚷嚷着。

我感到浑身松软无力,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本来想换一条裤衩儿,顺便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可爸妈忙得那样儿……

整个上午都昏昏沉沉的,老是胡思乱想。老师讲什么,根本就没听见。只看到老师的嘴唇在动,就像看早期的无声电影一样。好容易熬到放学的铃响了。这回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到最后,当我跨出校门时,我发现我是第一个出来的,那个讨厌的看门老头儿也没有来烦我。我挤出风雨不透的家长群,快速地走着。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不能再拖了,受不了了,我感到确实承受不起这种心里煎熬了——我都要被它击垮了。

爸爸的生意很好,鱼摊儿前围了不少人。

“爸爸,爸爸。”

不知是我的声音太小,还是爸爸的生意太好,爸爸没理我。

“爸爸。”

我拽了一下爸爸的衣角儿。

“嗯?”

爸爸哼了一声,但没有理我。

“爸爸,我病了。”

我又拽了一下爸爸的衣角儿。

爸爸把紧盯着秤杆的目光“赏赐”给我——大概是感到势态确实有些严重吧。

“这不挺好的吗?去去去,一边去,小小的年纪有什么病?”

爸爸吝啬地把目光收了回去,重又盯住了秤杆儿。

“二斤六两,十二块五毛八,给十二吧。”

爸爸的帐算得很快。

那个被“赦免”五毛八的人“感恩戴德”地赶忙交了钱,大有怕爸爸反悔之意。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鱼多少钱一斤?”

又来一个买鱼的。

“四块伍。”

爸爸很热情。

我的脑海里立刻闪出二斤六两应该是十一块七毛钱,爸爸却收了人家十二块钱,还让人家感动得痛哭流涕,就差说“谢谢啊”了。爸爸真高!

爸爸的生意真好。

我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妈妈的鱼摊儿,妈妈的生意也不错。

我慢吞吞地向妈妈走去,本来我不想问妈妈的。不知从何时起,我隐约地感到我和妈妈有些不一样,这种事是不好和妈妈说的。可爸爸……唉,不得已而为之呀!

“妈妈,我病了。”

妈妈立即转过身,用那只刚才还在拿秤的手摸着我的额头——妈妈还是疼我的。

“一点儿也不热,没事儿,去玩儿吧。”

刚才还在摸着我的额头的手重又拿起了秤。

“您买鱼吗?新鲜的。”

妈妈冲着一个走过来的人满脸堆笑地说。

那个人理都没理,过去了。

没有从爸妈那里得到答案,所以我不知道“流鼻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我有种预感,这是一种不治之症――因为以前从没有过。

完了,彻底完了,我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等待着死亡。

惶惶不可终日。

我好生奇怪,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我怎么还健在?



“怎么回来这么晚?”

“单位事儿太多。晨阳呢?”

“晨阳?不是你去接她了吗?”

“嗯——是,我是去接了,可没接到。我以为她自己回来了,我就又去单位了。怎么?她没回来吗?”

“没有哇!”

“哎呀,这孩子去哪儿啦?”

“你说你,挺大的人了,办事总这么不牢靠。没接到晨阳,也不说先回家看一看,去的什么单位?”

“我不是以为她自己回来了嘛。”

“自己回来?从上幼儿圆开始,晨阳自己回来过一次吗?不都是接送的吗?”

“哎呀,怨我,这事儿都怨我。我都忙昏了头啦。”

“晨阳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万一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可怎么办呢?”

“别光说不吉利的话,晨阳都那么大了,不至于吧?”

“不至于?我告诉你,如果晨阳真出了事儿,我跟你没完!”

“你嚷什么,难道我愿意晨阳出事吗?”

当当当,我敲了敲门。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倒不是想熄灭爸妈的战火,而是觉得肚子饿了。

一阵零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后,门开了一条缝——仅仅是一条缝。爸妈开门总是这样,说是现在坏人太多。开门的是妈妈。在妈妈的脑袋上方露出爸爸的一只眼睛——门开得只能露出一只眼睛,可怜巴巴的。

“晨阳?!”

爸妈齐声惊呼着,好像至少有八年没见着我了似的。

爸妈的喜出望外自然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没有理睬爸妈的殷勤,径直地走进去,坐在沙发上。啪!那张奖状被我潇洒地甩到茶几上。爸爸眼尖,伸手抓起来。刚想打开,妈妈一把夺了过去。爸爸一笑,冲着我。然后绕到妈妈身后,伸着脖子歪着脑袋看着,就像考试时伸着脖子看前桌同学的试卷一样。

“啊!第二名。”

爸爸突然大叫了一声,把妈妈吓了一大跳。妈妈扭回头,用余光光顾了一下爸爸。爸爸一笑,冲着我。

看得出,爸爸很满意这个第二名。这大概就是爸爸一直是副科长而升不了正科长的原因吧,我想。

“好样的,晨阳,你想要什么奖励?”

妈妈也掩饰不住喜悦。

“少废话,吃饭!”



3



“吴亮,你考上‘兴华’啦!”

至今我还能回忆起说这话的那位同学的羡慕神态。

考上重点中学——“兴华”,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儿,我并不为此而激动不已。其实我对重点不重点并不热衷,我认为只要努力,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一个不思进取的人,就是把他放到全世界最好的学校去,到头来还只能是个二百五。最多是罩一个××名校毕业的光环,但这毕竟代替不了他本身的暗淡。爸妈对我上重点中学也是不支持的,但他们完全是出于另一种考虑——钱。现在上学都要交钱——尤其是好学校,真搞不懂是教书育人还是教书育钱。爸妈觉得花那么多钱供我上学很不划算,他们认为以我现在的水平足以接他们的班儿了。鼠目寸光!我知道,我是不该说爸妈的不是的。不管怎么着,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啊!听说石蛋儿不上学了,因为没有钱。石蛋儿很聪明,学习一直不错。而且也很有抱负,他想成为一名科学家。但现在却放羊去了,也许一位科学巨匠就此被扼杀在襁褓之中了,真可惜!唉,是谁制造了钞票,你在世上称霸道。

“兴华”,不仅是重点,而且还是焦点。开学的第一天,校门口拥挤不堪,秩序很乱。这并不全是学生多的缘故,主要是凑热闹的人——送孩子的家长——太多。七大姑八大姨——大概除了卧床不起的——全来了。至于的吗?我远远地站着——孤零零地站着,静视着这一切。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涩涌上心头。不知为什么,每看到这场面,我都很伤感。

人群中红光一闪,我不禁一阵兴奋,晨阳?!



考上“兴华”,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晨阳——如果都考不上,那还有谁会考上呢?这不是自大,而是自信。我对考上“兴华”并不以为然。爸妈倒是很兴奋,又在许诺给我什么奖励了。我讨厌爸妈这一点,好像我是为了什么奖励才努力的。对门的圆圆这些日子老是愁眉苦脸的,我知道圆圆心情不好。所以一有时间我就去找她——小时候总是圆圆来找我的,我想帮圆圆解解烦。

“连‘兴华’都考不上,废物!”

张姨又在骂圆圆了。

圆圆坐在床上,低着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你看人家晨阳,考‘兴华’轻轻松松的,哪像你。”

张姨看到了门口的我,一下就找到了骂圆圆的依据。

来的真不是时候,我想。

我走到圆圆身边的时候,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很响,把我和圆圆吓得一激凌。我真担心门会被张姨摔掉——现在工程质量这么差。我轻轻地拍拍圆圆的肩头,圆圆抬起头。我看到圆圆的脸时,心猛地一沉——圆圆的眼里擒满了泪水。透过这泪水覆盖的柔弱的眼睛,我看到了无奈、痛苦与酸楚,我担心这双稚嫩的眼睛能否承受得住这些重负。

从圆圆家出来,不知为什么,我对圆圆有一股负罪感。也许我的成绩一塌糊涂就好了,张姨就会有我们圆圆比晨阳强多了的满足感,大概就不会责骂圆圆了。圆圆真可怜,整天被关在屋子里学习——上学后圆圆就不再找我来玩儿了,但最终还是落个“费力不讨好”。其实,圆圆的学习也是挺棒的,上次数学竞赛还得个第八名呢。这次考“兴华”只差两分,是挺可惜的。不过,“二中”也不错呀。干嘛非得上“兴华”呢?难道上不了“兴华”就注定一辈子没出息吗?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和圆圆对换一下学校,我倒要看看上不了“兴华”我会没出息到什么程度。

爸妈精心打扮了一番,准备送我去“兴华”。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所以爸妈决定全部出动。今天爸妈特别高兴,好像是他们考上了“兴华”似的。

校门口人真多,我没想到,用人海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发现送的人比学生多得多,似乎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就像商场里售货员比顾客还多一样。来送孩子的亲戚朋友都是趾高气扬的,尽是得意,就像是拿着自己的科研成果来参加博览会一样。

我讨厌这人海,都快把我淹没了——也许我长得太小了。透过人与人之间的难得的缝隙,我看见远远地站着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目光中释放出一种凄凉。那不是小哥哥吗?他也考上“兴华”了吗?他为什么不过来?咦,怎么就一个人?爸爸妈妈呢?我想过去,可我无法“游”出这人海。



放学了,我和晨阳肩并肩地往回走。我依旧把书包甩到背上,我讨厌收电费的,但却很喜欢打工仔。晨阳也和我一样把书包甩到背上——我知道,她是在学我。我和晨阳总是这样,很默契——无论做什么事儿。我现在开始喜欢“兴华”了,倒不是因为“兴华”是重点,而是因为同桌的你——晨阳。这算不算爱屋及乌呢?

那个路口——我和晨阳分手的地方——又到了,我真希望永远也走不到这个路口。

“吴亮,再见。”

总是这样,总是晨阳先说再见。而且我发现,晨阳已不再叫我小哥哥了,改直呼我名字了——我没有留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无论叫我什么,我都高兴。

“再见,晨阳。”

很勉强。

晨阳挥挥手,走了。很果断,头也不回。

我没有动,站在原地目送着晨阳。晨阳在我的目光中滑行着,目光像河,晨阳像船。“船”消失了。我感到世界一下暗淡了下来,孤独、寂寞猛然袭了过来——不知道刚才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情愿地转身踏上载满孤独的那条小路,我慢慢地踏着小路走向无聊——家。

我的家已今非昔比了,用爸爸的话说,鸟枪换炮啦。这话的确不假。

那套让人羡慕的三室两厅的新房是何时搬进去的我已记不清了——我对此不感兴趣。这一切的改变缘于爸妈的事儿大了。这回是真的事儿大了,不是爸爸所说的鸟枪换炮的大,而是鸟枪换导弹的大。爸爸已不再是小商小贩了,当上大经理了,用时髦的话说是老板。爸爸承包了郊区的一片荒滩,用推土机推成好多个方坑,然后把海水引进来,养对虾、扇贝什么的。爸爸还投资建了一个水产品加工厂,就地加工。爸爸说这叫深加工,可以提高产品的附加值。当然,最终的落脚点是可以多赚钱。爸爸工厂的产品全部出口。爸爸时常不无得意地说,这叫外向型企业。爸爸说话时经常蹦出一些时髦的词儿来——爸爸的水平见涨。

家里空荡荡的,爸爸不在,妈妈也不在。看来只有到厂里去找了。

爸爸的工厂已经进入了我的视野。很漂亮,一切都是新的。新房、新路、新花、新草,甚至连空气都是新的。的确很漂亮,但我并不喜欢。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才不来呢。我一看到这座工厂,就想起爸爸撇哧拉嘴说的那些话,这个工厂是我的,也是你的,但归根结底是你的。我讨厌这些话,它不像“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听着舒服。

我旁若无人地径直进了大门。我知道,堂堂老板的“大少爷”是没人敢拦的。我并不是傲慢无理,而是不愿意和这里的人打交道。这里的人见我总是点头哈腰的,我讨厌这种汉奸相。

我来到爸爸的办公室门前,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爸爸有不锁门的习惯,为此妈妈没少唠叨。我抬腿便跨了进去,但只跨了一步,没有再迈第二步。眼前的一切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呆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许不该来,我想。杨姨——爸爸的秘书,爸爸让我叫她杨姨。其实我看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叫杨姐再合适不过了——坐在爸爸的腿上,双手勾着爸爸的脖子。爸爸则搂着杨姨的细腰,两个人正在……我的突然出现使两个人的脑袋齐刷刷地扭了过来,惊恐万状地盯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吴亮,是你呀。”

杨姨首先回过神儿来,语气中带有虚惊一场的味道。

我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我依然雕塑般地静止在那里。

“噢,你爸爸的眼里进了粒沙子,我帮你爸吹一吹。”

杨姨边说边从爸爸腿上站起来,自然多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爸爸却没有杨姨那般潇洒,依旧瞪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吴亮,你来有什么事儿吗?”

杨姨满脸堆笑地对我说,手却在身体的掩护下快速地捅了一下爸爸。自以为做得很诡秘,其实我全看见了。

“噢,是呀,吴亮,有事儿吗?”

爸爸的话很机械,很生硬。

“明天学校开家长座谈会……”

我这是才想起来此的目的。

“哎呀,学校也真是的,总想着法儿地折腾家长。我这么忙,哪有时间开什么家长座谈会呀。”

没等我说完,爸爸便不耐烦地说。刚才的尴尬一下就全没影了。

“再忙,家长座谈会也不能不去呀。”

杨姨似乎比爸爸明白事理。

“去?耽误一笔生意多少钱?”

“可也是。”

杨姨很赞同爸爸的说法。

“要不我去。”

杨姨自告奋勇地。

“不行,我像他姐姐。”

没等别人反对,杨姨就来了个自我否定。

“哎,要不让二狗去?”

杨姨的主意真多。

“行。”

爸爸果敢地说,真有点大老板拍板定案的气势。

二狗是爸爸聘任的副经理。嘿,真好笑,爸爸居然聘二狗为副经理。

物以类聚!

“吴总,找我什么事儿?”

二狗摇着头,摆着尾。

“明天你去替我开家长座谈会。”

“什么?这能替吗?”

“嗐,有什么不能替的。明天,你就是他爸。”

爸爸指了指我。

“哎,可就明天一天是啊。”

爸爸又补充了一句。

“这……”

二狗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面露难色。完全没有了当初让我叫他爸时的气魄。

二狗领完命,走了。有些诚惶诚恐。

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其实我一刻也不想呆下去。我走出去,回手带上房门。

“吴总,你总忘了锁门。”

杨姨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了出来,娇滴滴的,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哎呦!”

杨姨尖叫一声,很欢快。

“急什么,门还没锁呢。”

一阵高跟鞋的咔咔声来到门后。咔嗒!门锁的声音。

我走出厂门,心里有些烦。不知怎么搞的,来时还是晴空万里的艳阳天,而这时却变得灰蒙蒙的。有些发阴,很不舒服。

我越来越讨厌孙老师了。本来讲好的,我可以不用请家长来参加家长座谈会了,可今天却又突然变卦了——老师也这么不讲信用!我知道,孙老师是因为那次公开课而对我有成见的。那天,孙老师把班里学习好的几名同学叫到办公室,这里面自然包括我和晨阳。孙老师说,局里的领导要来听课……嗨,不用再往下听了,肯定是准备了几个问题,要我们回去准备一下,以便在课上能对答如流。说穿了,我们就是“托儿”。我很讨厌这种做法。这也不能全怪孙老师,整个社会全这样。比如,当你早上上班时突然发现街边的小商小贩全没了,那肯定是要来什么检查团了。公开课开始之前,孙老师特意关照,提出问题后,大家要踊跃举手,不会也要举,叫谁我心里有数。整堂公开课成了一台戏,由孙老师自编、自导、自演,我们则是这台戏的配角。我很反感,抵触情绪很浓。当孙老师叫到我回答属于我的那个问题时,我漫不经心地站了起 来——一反常态。我斜腰拉胯地站在那里,那架式简直就是个小痞子。我看得出孙老师的目光中带有期待和惊讶。

“吴亮,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与其说孙老师是在提问,不如说是在提醒。

“老师,这个问题我不会。”

“不会?”孙老师一脸的出乎意料,“刚才你不是举手要回答吗?”

“老师,我举手不是要回答问题,我是想去厕所。”

哄!哄堂大笑。

我注意到,连听课的局领导也忍不住笑了。我也笑了,是嘲笑,无奈的嘲笑。只有孙老师没笑,她愣在了讲台上,满脸的惊愕。看着孙老师的尴尬样儿,我感到有些后悔,尽管我不是有意和孙老师过不去。从此以后,孙老师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话也总是阴阳怪气的。这我理解,打了人家一个嘴巴,还能奢望人家对你笑吗?



放学了,我和吴亮肩并肩地往回走。我学着吴亮的样子把书包甩到背上。吴亮说拎着书包不好,像收电费的。他还说,扛着书包虽然像进城的打工仔,但他喜欢。既然吴亮喜欢,我也喜欢。

那个和吴亮分手的路口又到了,真快。

“吴亮,再见。”

总是我先说再见的。

“再见,晨阳。”

吴亮说再见总是很勉强。

听到这句话后,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不敢回头,我怕看见吴亮那忧郁的神态。尤其是怕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孤寂,也充满了渴望。好像他活得很干燥,急需雨露的滋润,就像沙漠中的一株小草迫切得到水份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

真希望吴亮能快乐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小哥哥”我叫不出口了。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喊小哥哥的时候很不好意思,老是心跳,脸也发烫,不如喊他吴亮理直气壮。直呼他吴亮,希望小哥哥——其实我心里一直这么称他的——别介意。

为开今天的家长座谈会,爸爸专门请了半天假。爸爸再忙,家长座谈会是从不敢耽误的。

教室前一天就布置好了。课桌被摆成椭圆形,家长们围坐在周围,就像联合国安理会开会一样。吴亮的爸爸也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爸爸。吴亮的爸爸似乎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好像有多动症似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摇头晃脑的。桌子上的香蕉谁也没吃,就他旁若无人地拿了一个,几口就没了,还把香蕉皮顺手扔在了地上。害得孙老师走过时正好踩上,打了个大趔趄,差点儿摔倒。家长都看到了,都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敢,不笑还又想笑,那劲儿可真难拿。弄得孙老师很难为情。我注意到孙老师脸都红了。唉,吴亮的爸爸怎么这样儿?不过,既然是吴亮的爸爸,我不应该讨厌他的。

吴亮今天似乎特不高兴,总是耷拉着脑袋,还老往旮旯里钻,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开完家长座谈会后,我没让爸爸驮我,我特意陪吴亮往回走。吴亮很不开心,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陪吴亮默默地走着,我在用心倾听着吴亮那沉默的倾诉。

吴亮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真丢人!”

吴亮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同时,吴亮抬起腿,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一个矿泉水瓶。矿泉水瓶翻滚着滚出了老远。我们走过去的时候,吴亮把矿泉水瓶捡起来,塞进路边的垃圾筒里。

我不明白吴亮所讲的“真丢人”指的是什么,但我不想问,只要吴亮不想说。

那个路口又到了。

我没有说再见,吴亮也没有说。我们静立在路边,无言地看着眼前穿梭的车辆。



爸爸买了辆车,轿车,进口的。

“吴亮,你看爸爸买什么来了。”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爸爸那得意的声音。

“儿子,来,看看,棒不棒,宝马,进口的。”

我没理爸爸,径直地走过去。

“嗯?这小混蛋儿。”

爸爸的责骂声中带着扫兴。

我站在路边,放眼望去,车流如梭。眼前的车流中,大约有百分之八十是进口车。美国、德国、日本、韩国……,应有尽有,简直成了万国汽车博览会了。我搞不懂,号称世上最优秀的中华民族怎么这么热衷于外国货,不以坐进口车为耻,反以为荣。也许有人对此会嗤之以鼻——人家外国货就是比国产的好嘛。的确,这是事实。但正因为我们的产品不如人,才更需要我们的呵护。一个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喜欢的孩子能茁壮成长吗?

我感到一种悲哀。不为我自己,而是为我们的民族。一个民族物质上的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匮乏。

我非常钦佩韩国人,因为韩国人就非常喜爱自己的产品。听说韩国的公路上很少能见到外国车。我想,韩国之所以能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是不是与此有关呢?

在国内众多的企业中,我最喜欢“长虹”。因为“长虹”蕴涵着一种民族精神——“长虹,以产业报国,以民族昌盛为己任。”

“长虹”,ok。

ok,“长虹”。

“长虹”,愿你长红!



“晨阳,就差你的了。”

孙老师手里边翻着一沓儿问卷边对我说。

我很随便地在问卷上画了几笔,然后把问卷递给孙老师。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哇!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刘德华、毛宁、葛优、陈佩斯等影、视、歌星,却不知道杨振宁、丁肇中是何许人也。老师们面对调查结果惊叹着。

我对此不以为然,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结果。不知道惊叹我们只识刘德华而不知丁肇中的人们注意到没有,现在的新闻媒体,无论是电视、广播,还是报纸,都在不惜时间不惜版面地为这星那星做着义务宣传,搞的整个空间充斥的全是“星”。说现在是“星”信息大爆炸时代一点儿也不为过。而那些科学家的报道却寥若晨星,试想,连袁隆平三个字听都没听说过,还会去崇拜他吗?听的看的全是这星那星的,还能怪我们去追星吗?各新闻媒体一方面向我们推销着这星那星,一方面又责怪我们去追星,合理吗?

想得到一个铁件,却往模具里注蜡水,这能怪模具吗?



好些日子以前,就觉得不对劲儿,我预感要倒霉了。

“吴亮,等一下。”

孙老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喊住了我。那语气肯定地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小小年纪,事儿懂得倒不少。”

孙老师嘴里念念叨叨地。

说我吗?我在心里暗想。

“吴亮,你给我注意点儿。”

嗯?“你给我注意点儿”,什么意思?我成了“丈二的和尚”。

“怎么?不服气吗?”

孙老师一定是把我的疑惑不解当成了反抗。

“这事儿你我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我就不必再挑明了。”

“别,别,孙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请您明示。”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明示?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我?我做什么好事啦?”

“别装糊涂啦。”

装糊涂?不是装糊涂,而是真糊涂——让孙老师把我给搞糊涂啦。

“孙老师,请您明讲,好不好?”

“讲?如果你不怕,难道我还怕吗?”

“怕?我怕什么?”

“那好,我可就明讲啦。”

“讲,您讲。”

“你不是在和晨阳谈恋爱吗?”

“谈恋爱?!”



咦!吴亮怎么啦?怎么气呼呼的?好像还在流泪?

“晨阳,等一下,老师找你有事儿。”

我刚想去追吴亮问个究竟,却听到孙老师在叫我。

“孙老师,什么事儿?”

“啊……到我办公室谈。”

孙老师欲言又止。

我跟着孙老师进了办公室。

孙老师刚坐下,却又站了起来,走过去关上了门,还特意反锁上了。孙老师今天是怎么啦?怎么神神秘秘的?以前不这样呀?

“晨阳,老师和你说件事儿,老师这是为你好。”

这还用说吗?老师所做的一切当然是为学生好——我始终这样认为。孙老师今天真怪,说话吞吞吐吐的,总绕弯子。

“晨阳,以后不要再和吴亮来往了。”

“什么?”

我很意外,我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晨阳,我告诉你,吴亮不是个什么好枣儿。”

孙老师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让我吃惊不小。

吴亮曾和我说过,他说孙老师对他有成见。我不以为然,哪有老师不喜欢好学生的?现在看来,吴亮说得对。可孙老师为什么讨厌吴亮呢?

“晨阳,老师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孙老师,您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晨阳,你要相信老师,老师是不会给你亏吃的。”

老师,我当然相信。不给我亏吃,我也信。但不理吴亮,我做不到。

放学了,我依旧学着吴亮的样子,把书包甩到背上,和吴亮一起往回走。孙老师找我谈话的事儿我是不会告诉吴亮的,我最讨厌“扯老婆舌头”了。

今天吴亮不像往日那样无拘无束,有点腼腆,羞羞嗒嗒的,像个大姑娘,真好笑。

“晨阳。”

“嗯?”

吴亮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有话就说嘛,干嘛欲言又止?

我注意到,吴亮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润。

吴亮把脸扭过去。

不好意思什么呢?

真好笑!



教室里很静,同学们在自习。

我坐在角落里,真不是滋味。我吴亮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又落在了远处的晨阳身上——我和晨阳不再是同桌了,孙老师把我和晨阳“拆散”了。我被安排在最后边儿的角落里,晨阳被安排在最前排的边角上。我和晨阳成了对角线的两个端点。孙老师真不愧为教几何的,她知道矩形内只有对角线的两个端点距离最远。很明显,这是孙老师有意安排的,其目的无外乎想拉大我和晨阳的距离。但孙老师错了,适得其反了。现在是我认识晨阳以来心最近的时候。以前,我和晨阳只是很和得来,是很要好的朋友,仅此而已,很纯洁的,我从没有过其它的想法。真的,用《渴望》里宋大成的一句话说——向毛主[xi]保证。但现在却不同了,孙老师对我的“谆谆教导”,不仅没能使我“翻然悔悟”、“痛改前非”,反倒使我“执迷不悟”、“越陷越深”了。可以说是孙老师的这一席话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我想,如果能娶晨阳作妻子——假如晨阳同意——那再好不过了。哦,我的脸好烫啊,我慌忙从晨阳身上收回目光。

孙老师找我谈过话之后,再见到晨阳我总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我很清楚我没做亏心事,但就是底气不足。说不清是为什么。那天放学回家,我想和晨阳说说将要举行的数学竞赛的事儿,可刚一张嘴,心就跳得厉害。我想我的脸也一定红了,我记得当时我把脸扭过去了,希望晨阳没有看到。

楼道里真静,只有我一个人。我走进孙老师的办公室,极不情愿,真头疼。孙老师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孙老师,您找我?”

“噢,吴亮啊,坐吧。”

孙老师没抬头,只从眼镜框上看了看我。说完,又继续写着。

我站在那里感到很尴尬,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孙老师,您找我有事儿吗?”

我小心翼翼地,生怕惹恼了正在忙着的孙老师。

“噢,我找你来,是要告诉你,数学竞赛你就不要参加了。”

“为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孙老师激凌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寒战——也许我的声音太大了。孙老师抬起头,用那似乎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冰冷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扫射了一遍。我感到浑身发冷,好像置身于冷库之中。

“没有名额啦。”

孙老师的语气中散发着寒气。

“没有名额?就是有一个名额也应该是我的呀!”

我似乎有些失态。

孙老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写着——很有“涵养”。

我知道,我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我无奈地走出办公室,关没关门我记不清了。

楼道里依然很静。

“吴亮。”

不用看,一定是晨阳。

我抬手擦掉眼里的泪水。

“吴亮,孙老师找你干什么?”

晨阳像麻雀似地一跳一跳地跳到我身边。

“不是孙老师找我,是我找孙老师。”

我努力地装作平静。

“你找孙老师?”

晨阳显然不信。

“啊!”

我那语气肯定得不容晨阳有半点儿怀疑。

“你找孙老师干什么?”

晨阳显然是相信了。

真傻,如果不是孙老师要我去,我会去找她吗?吃饱了撑的?傻丫头!

“我告诉她,数学竞赛我不参加了。”

语气很平静,但我感到眼框里涌进了泪水。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头扭向窗外。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想晨阳为我难过。

“为什么?”

晨阳很惊讶,就像我刚听到孙老师说不让我参加数学竞赛时一样。

“嗨,没劲。都什么时候了还搞数学竞赛?现在讲的是素质教育,第几名并不重要,关键是素质。”

“吴亮,你真有魄力,佩服。那我也不参加了。”

“别,别,你别不参加呀。”

“哎,你不是说关键是素质吗?”

“晨阳,你得参加。你想,搞全民健身运动,提高全民身体素质,并不意味着不要世界冠军呢?”

“嗬,蛮赋有哲理的嘛。行,我参加。”



“晨阳,你过来。”

妈妈阴沉着脸。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妈妈这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坐下。”

妈妈依然沉着脸。

“我问你,你在学校里都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我……我在学校还能干什么呀!”

对于妈妈这近乎荒唐的问题我感到好笑。

“吴亮是谁?”

“吴亮?”

我很惊讶,妈妈怎么会知道吴亮这个名字?

“同学呀。”

“我知道是同学,我是说你和他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同学就是同学呗。”

“别跟我绕弯子啦,我实话告诉你,你俩的事儿我都知道啦。”

嗯?妈妈的话里好像有话。

“你是不是在和他谈恋爱?”

“谈恋爱?!”

嘿,我都给气乐了。

“妈,你瞎说什么呀。”

“瞎说?这事儿是可以随便瞎说的吗?”

看妈妈那认真劲儿,我想这事儿远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是哪个王八蛋说的?”

“孙老师,你们孙老师亲口和我讲的。”

“孙老师?她,她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多亏孙老师啦,否则我还蒙在鼓里呢。”

“妈——”

我真拿这种无聊没办法。

“晨阳,以后不许和吴亮再来往。”

“不行!”

我真的气极了。

“不行?难道你还真要嫁给他吗?”

“是,我真要嫁给他,明天就嫁给他。”

我赌气地。

“明天?还等明天干什么,今晚你就去。”

“去就去。”

我站起来就往外走。跨出门后,我用尽全力猛一带门。轰隆!整个楼道被震得直颤。我觉得还不解气,下楼时,我使劲地跺着楼梯。

我站在路边,很茫然,不知该往何方。灯光点点,犹如夜空中的星星。吹来一阵夜风,我打了个寒战,感到一丝凉意。

吴亮!我不禁想到了吴亮。说心里话,吴亮给我的印象特别好。现在的男孩子大部分都歪歪愣愣的,说起话来脏字连篇,走起路来摇头晃脑,一点儿稳当气儿都没有,还自以为是。我讨厌他们。而吴亮却不,稳重、正直、诚实、善良、有抱负、聪明好学,我真找不出吴亮有什么不好来。我很愿意和吴亮在一起,但这只是纯真的友情,绝非孙老师所讲的恋情。

哦,吴亮,你也许是我唯一可以求助的人了。

不远处有个电话亭。我走过去,拿起电话,按下吴亮家的电话号码。



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电话。

“是吴亮家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点熟,但一时又想不出会是谁。最近经常有女人打电话来,都是找爸爸的。很令人讨厌。

“是。”

我没好气地。

“吴经理在家吗?”

果然又是找爸爸的!

“爸,电话。”

没等爸爸过来,我就把听筒往桌上一扔,回坐到沙发上。

爸爸拿起听筒,同时还瞟了我一眼。

“喂……是,我就是……您是……噢噢,您好……啊,好,您请讲……什么?有这事儿?……啊,好,您放心,我一定严加管教……嗯,好,再见。”

爸爸放下电话,回过头来,笑咪咪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直发痒,我想不出这电话会与我有什么关系。

“儿子,行啊。”

爸爸赞许地说。

得到爸爸的称赞,这是头一回。但我不知道我因何获得这份荣幸。

“儿子,有女朋友了,是吗?”

女朋友?我首先想到了孙老师,刚才打电话的一定是孙老师。我的气儿不打一处来,孙老师也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如此地无中生有、搬弄是非呢?

“儿子,是不是真的有了。”

爸爸和颜悦色地说。

爸爸突然的慈眉善目让我感到心里没底,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搞欲擒故纵。我没有回答爸爸,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儿子,跟爸爸说实话。没关系,这是好事儿啊。你那老师也太古董了,大惊小怪的,好像地球要爆炸了似的,这有什么呀?”

电话又响了。

爸爸拿起电话,又瞟了我一眼。

“喂……是……吴亮?……啊,在在。”

爸爸回过头来,冲着我一笑。

爸爸的笑很诡秘,里面似乎含有一些其它的成分。

“吴亮,找你的。”

找我的?我走过去。

爸爸并没有把听筒给我,而是趴在我耳边神神秘秘地说:“是个女的。”

爸爸把听筒递给我,临走时又意味深长地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头,大有鼓励和寄以厚望之意。

“喂。”

我拿起听筒。

“晨阳?!”

我很意外。

“什么?我马上就来。”

放下电话我就往外跑。在跨出门时,听到爸爸在喊:“带上点儿钱呢!”

老远,我就看见晨阳在那里站着,孤孤单单的。

哭了。晨阳一见到我就哭了,很伤心——我第一次看到晨阳这么伤心地哭泣。

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也想哭,但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我不能哭,我一哭,晨阳就更没主心骨了。

晨阳是在哭泣中诉说完一切的。我感到问题很棘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夜,大概太深了。因为街上只有我和晨阳两个人了。

我和晨阳慢慢地走着,默默地走着,漫无目的。

眼前又出现了一个路口,这个路口好眼熟哇。哦,原来是我和晨阳经常分手的那个路口。我看了一眼晨阳,晨阳也正好在看我。我们彼此都未说再见,也未停留,继续往前走。很默契,但这是一种无奈与茫然的默契。

不觉中,我和晨阳来到了海边。海风吹过来,凉丝丝的。波涛轰轰作响,让人感到一股恐惧。

黑乎乎的,周围黑乎乎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我和晨阳面海而立。

无言又无语。

漫漫长夜,不知何时退去……



1998·11·8~1998·12·6于卢龙县赵官庄地热工地草成

1999·1·7完成第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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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吟媚 | 荐/吟媚推荐:
☆ 编辑点评 ☆
吟媚点评:

这是一篇少见的描写青少年世界与心理的小说。对于人物的心理把握得比较准确。作者从一个少年的眼里去看世界,细腻而真实。
期待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