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所长是单搓对手。凭潜意识他就能找准方向、位置。依次给书记、校长、老张、老龚、老叶较量。他动作老到、娴熟，说话更像是经过了专业培训。斟酒姿势优美，自信心钢铁一般坚固。老顾看在眼里，佩服在心里。学校几个教师，他独不识别顾延久，是校长介绍他才记下这个小人物的姓氏：“顾老师，久仰，一向有失敬意，我们再喝一杯认识酒！”

这一下让老顾发窘，狼狈。水酒的机会也给剥夺了，两杯酒不得不吞了下去，简直有一种遭奸污了感觉。

袁木校长是从不放过加强与党政机关沟通的机会。他叫老张特意安排了学校几名酒场高手，陪好书记、所长大人。而可怜的顾延久夹带在中间，处境难堪、滋味不好受。过去吃这类伙食，他是喜欢同小伙子为伍的，年青人容易说话，不喝酒也不硬灌。或者与女客们坐同一桌，滴酒不沾都可以。喝饮料、喝茶，是他的最佳选择方式，听妻子桂香提醒：饮料中多含有色素，他现在才只管喝茶水。别人喝酒，你只管吃菜，的确是不文明样子，老顾也是有自知之明。

袁校长酒量在镇上是拔尖儿顶尖儿的，很少有栽跟头时候。无论是一上桌子就喝一组酒，还是用大碗来单挑，他都可以奉陪到底。他与老顾是同学，中学、师范都是同班。他好像生来就该是老顾的领路人，是当官的好材料。老顾不只一次感叹：一路同学时是我的班长，分配出来工作时是我们的主任、校长，我有什么不服他。这就是命运。

袁木，块头大。大约是多余酒精分子于体内发作，他三十岁左右，身体就开始明显发胖，镶嵌了一层脂肪，红光满面，脖子粗壮，长长的颈项似乎比小伙子时短了几毫米。肚皮一带隆起。他印堂宽阔发亮，有一张好看方正的脸。尤其是他那热情大方的嘴巴，显出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能耐。说话不紧不慢，仿佛每说一句话，都经过了一番精心思索的。

g所长敬过大家后，袁木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说：“今天是梅子老师20岁生日，我借花献佛，对各位表示一下。还是从汪书记开始吧！”他总能够找到别人喝下酒理由，大家对他也充满敬意，一一都悉数把酒杯喝过底朝天。

他这回关照了老顾，发了话：“老同学，三分之一，算数！”老顾不禁于心底升起感激：只要不劝我喝酒，就是对我最大尊重，关键时刻还是同学亲切友好。如果说老同学能够在评优、晋级方面政策向他倾斜，老顾也不至于工作了20年还没捞取一个中学一级教师。

老张的一句“话在酒中”也能打通每一个人，既然校长能够放老顾一马，老张这回也发了慈悲心肠，老顾意思一下也过关。其他几个同事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的目标责任制明确，对付书记、所长。接过老张手中的酒瓶，像例行公事一般，敬过书记、所长、校长，一般老百姓。同事都明白老顾一向怕酒，老顾手举茶杯他们也默许了。

看到只剩下自己没跟大家表示一下，老顾脸红到耳根儿，心中闹别扭，感觉极不自然。他心中试过了好几回，还是没那勇气和胆量。他已经喝得够多的了；饮白酒后的失眠、做恶梦的滋味他饱尝过，不好受。更可怕的是自己给人家倒酒，是因为平常很少训练，还是因为激动因为小时候摸过热鸡蛋（母鸡刚刚产出的）手就要发抖，往往把成万上亿个酒分子倒丢、溢出，因此遭别人笑话，瞧不起！再说，对于酒文化他一窍二不通，在公众场合不会说话。

教书20年，教育主管部门对他进行了形形色色无数回培训，就是不开设经济学、社会关系学、酒文化，而每一回培训最简单的事实是，口袋里硬硬的东西要掏空不少。

“大不了一醉方休？”老张用肘子捅他，鼓励他做一回惊世骇俗之举。但老顾仍是无动于衷。他在积蓄力量，调整心态。

而大厅里，梅子老师鲜花灿烂一般陪着她父亲梅镇长来回地到各桌子边敬酒。梅镇长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比他实际年龄四十五、六还小十岁。每一桌，每一个客人，他都要陪喝一杯。他要这种真诚的方式，感谢宾客们盛情厚道，祝贺爱女生日快乐，前程无量。他喝的酒，是梅子手中专用酒，客人就斟各桌子上的；同样的包装，同样的酒瓶，是否是白开水和酒的区别。人们不怀疑，也不想过怀疑。事后，梅子老师才说出她父亲大人表演惊心动魄海量的秘密，原来梅子提的是白开水。人们反而还说梅老师聪明能干，她老爸智慧绝顶。父女俩是从楼上敬到楼下的，看来这酒会的规格颇高，有d城市重量级人物参与。

梅子父女俩敬酒速度快极了，他们终于来到了老顾这桌。其他人好像早就恭迎这杯酒了，独有老顾愁苦不堪、心事重重的样子。

梅镇长生性乐观，说话声如洪钟，他没有客气话。他说：“人手少，对各位照顾不过来，多多包涵！袁校长、汪书记、g所长，我们是老熟人，机会多。就从梅子的老师开始罢！女儿，你说应当先敬谁？”

“都是我的师父！随便吧！”梅子老师竟也有些犹豫不决，青春亮丽，一朵鲜花，还没完全脱掉学生的稚气。

“老顾是梅子的直接老师，又是班主任，应该首当其冲！”老张抢着说，对梅镇长微笑着。

“女儿你真糊涂，顾老师是你恩师，培养你三年，还不快斟酒？”梅镇长对着顾老师笑了笑，这是真诚的，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老顾是明显地觉察到。

顾延久惶惑地站起来，激动得说话也不显流畅，他说：“我不会讲话，喝酒不在行，感谢梅镇长生了个好女儿，有强大的物质基础，才让梅老师成才，这么能干，今后也会风光无限。我喝半，你干了！”

“不能半心半意谢师父，要满心满意谢师！”梅镇长看着女儿说，坚持要顾老师喝完一大杯。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这杯酒老顾怎么说也该喝下去，因为它的意义有多么崇高、重大啊！

老顾面带难色，喝下去肯定醉酒，喝一半又不诚心诚意！自己是真心真意、自觉自愿地来参加梅子的生日酒宴的吗？心里掠过的是一种下意识的微风细雨，如果不是梅子以谢师名义给他敬酒，而是此时此刻祝福他四十快乐开心、健康永远，他就是再喝下几杯，也不推辞！

“顾师父，徒弟知道你喝酒困难，我敬你一杯茶吧，咱们师徒同饮同乐，老爸，你白酒作陪！”梅老师迅速地从柜台上端过茶壶，拿过一个茶杯，先给顾老师倒满，她也倒上一杯。

知我者学生也，老顾竟生出几分感动，他赶忙端起茶杯一干二净，连茶叶也进了几片肚子。

梅镇长也没再说什么，过去女儿读书时，他是镇上一般干部，他同顾老师打过几回交道，梅子考上学那年，他还办过学校领导、科任教师招待。他和女儿同干为敬。

那些视酒如同饮白开水的，主人专程来敬酒，那是荣幸、是享受，老顾却觉得是负担、是受罪。孤苦地、寂寥地瞧着别人举杯对饮，老顾心里好似打翻了的五味瓶子：酸甜苦辣麻味，咸味，要有尽有，无所不有。看着堆积如山的川菜展览，满地狼藉的酒瓶、饮料瓶子，老顾想着桂香会给文佳的外婆煮上什么东西吃呢，事先没有准备，又不逢场；还有妻子桂香，本来计划与他同上如意酒店，不得不取消，她还要招呼老人守口如瓶，倘若说出去，麻烦事搞大了，到时候花钱买罪受，他顾延久还要比这个桌子上更难过。他记得老人说过一句愤愤不平的话，“小人，更年青的人都要热闹一场，何况你进四十这样的大事！”桂香旋即就数落了老人一顿，弄得老人不高兴。这种撑饱了客人，累坏主人的大场面，只会讨开酒店的人喜欢，他们会张开双臂隆重迎接的！

天底下没有不散落的宴席。老顾看到其它桌子上有客人出店了，他也不管是否失礼，也下定决心不去给别人敬酒了，因为汪书记、袁大校长已经把战火燃烧到别的桌子边了，他们要用酒加深老朋友间的情谊。老顾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了。

他觉得没有醉酒，但脑袋沉得像是一座山，看了看阴暗得如傍晚的大街，老顾钻进朦胧的雨帘中，云里雾里地回狮子中学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