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麦子麦子--
华子这两天心里想的都是麦子。镇中心公路上摊满了黄灿灿的麦粒,再加老娘一天三五遍电话催回家开镰,就知道家里的麦子熟成什么样子了,恨不能一天便加工完配件回去割麦子。当老娘再打电话的时候,他不耐烦地说急什么急?用联合机,开镰等于出场(麦子晒干入仓为出场),简单着呢。说归说,心里还是急,但急有什么用?又不能回家。人家定的工件有期限,超了工期要挨罚。
华子知道,娘盼开镰,盼的是那种气氛。曾几何时,开镰是件让人激动的事。人浮在微波起伏的金色麦海上,一把薅满沉甸甸的麦穗拉到跟前,水份还充足的麦秆弯成弧形,蓄满力量,被锋利的镰刃轻轻一拉,便发出迸裂的破空声:噌——噌——这情景这声音诗意极了,比得上人类最美妙的音乐最具想象力的诗。这意味着不几天后,农家院里便能碾麦仁、磨麦粥、烧麦汁、蒸碎麦饭、烙发面千层油饼了,飘出浓浓的新麦清香。庄户人变着法享受收获的喜悦。现在小麦已脱下神圣的外衣,爱吃是白面不爱吃也是白面,填饱肚子罢。价钱也走熊市,虽然公家不要农业税了,土地还破天荒有了补贴,但化肥价钱却噌地涨上去了,麦子价一路下滑,比饲料都便宜,三斤麦子才换一支冰糕,据说还滑,呀——!那可怎么好,种的麦子谁还要?整个农村象默悼三分钟一样丧气。麦子就象媳妇,没有固然不行,有了也没觉得多好,烦起来甚至连自杀的心思都有。
华子的三亩地是土地延包三十年时分到手的,经营着一个小厂子,本不想种,但没人要,白给都不种。再说老娘不让转出去,庄户人守着土地买粮吃,那还叫庄户人?和工人不做工有什么两样,国家不就完了?华子是个孝子,老娘的话和圣旨差不多,只好种了。麦子尽管不值钱,庄户人却上心得了不得,去年秋种大旱,都霜降了,还没下雨的意思,村民们纷纷千方百计到平原区借来五六百米长的水带,从大弯里抽水漫灌田地,墒情格外足,虽然费的钱财比买麦都高许多。农谚云:麦怕胎里旱。麦子胎里墒情好,虽然一春有百年不遇的大旱,但还是个丰年。丰年有什么屁用,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妻守厂子,华子回家收麦的时候,这方的麦收已接近尾声了,大多是用联合机收割的,一片片整齐的麦脚白生生铺田野里,象一条条白练,只有少量的麦还站着,在骄阳下随风起伏。华子种地不疼肥料,麦子长得便格外好,拥挤拥挤,人下不去脚。麦子已熟透了,麦粒都鼓凸到糠瓢外,酥酥响,几乎要掉出来。老话说:十成熟两成丢。华子心被炸开的麦芒扎疼了,毕竟是用汗水种出来的。
华子上公路等联合收割机,看看公路上的麦,真替车们着急。
现在的柏油路成宝贝了,清明刚过,就有人以农民的智慧用红漆白漆划了各种各样的圆圈、三角、十字等符号或名字,被瓜分一空。傻瓜才费力受累推水碾场,人的惰性得到淋沥尽致的放纵,并放肆的蔓延。如今懒、馋、嫖、赌已成为富贵的象征,在大众面前优越得了不得;无能的人才勤劳,贱骨头的德性,会自卑得抬不起头来,象偷人养汉了一般,不,还不如b*子有脸。于是,村头的场院越来越荒凉,公路上越来越热闹。公路两边满是摊开的麦子和石头木棒什么的,把路中心分隔成羊肠小路,车行在上面如人赤脚走在山路上,小心翼翼的,一步步挪。不小心压了麦子或家什,轻则招骂“狗眼长腚上了,好好的粮食就碾啊?”重则挨石头。政府这些年来最得民心的一件事就是允许上公路晒粮,只是不能往公路上摆石头,场内吸烟等于放火的标语遮盖了公路标志。依庄户人的意思,车怎么能在路上跑呢,简直是岂有此理!有关部门也不管管无法无天的车们。车们只有老实地停在麦粒间的稍宽处等候会车,骄阳亲吻的司机汗水淋淋,烦躁得要命却不敢放一句狗屁。
据说柏油路上晒的麦子有毒,能致癌什么的。但有毒算什么,好孬换面吃,没毒的麦子自己吃不到,也不多给面粉不是?兴许用有毒的麦子还能换到没毒的面粉。就是有也没事,都吃这个,要完一块完,怕啥。还有络绎不绝的车拉了刚刚收的麦粒远征没熟麦地区的柏油路。过些日子那方的再远征这里,公路的利用率高极了。随着柏油路的延伸,估计没多少年,全国的麦子都是公路上来的。高官显贵再花天酒地也不中光吃生猛海鲜,也得吃点麦子不是?那样天下就大同了,怪不得得癌症的越来越多。什么是姑媳养奸什么是养痈为患,这下知道吧?
华子等得烦燥,心里不静,坐树荫下也是汗水淋漓。据也在等车割麦的人说,早都跑刚开镰的地方去了,还有没有车,心里没底,不过早晚会有不长眼的傻瓜闯进来,耐心地等就是。心里没底,就等得很苦,大家为排除烦恼,便摔起扑克熬时光,有点饮鸩止渴的意味,眼不时地往公路上逡巡,却没所需要的车。就这样等了一天,也没一辆过来。老娘急的浑身打颤,要他别回厂子,明天早赶集买镰头人工割。他笑笑,这年代,谁还当傻瓜?但还是利索地答应着,免得老娘唠叨。
第二天,大家等得心灰意懒,准备回家动镰的时候,一辆小拖背负割麦的家伙前弓后倨,一步一晃地开过来。大家亲热地骂着扑上去,说还有很多很多的麦要割。车上的俩汉子一身麦尘一脸黑灰,呲出比脸白些的牙笑了,我们有眼呢,可不落在人家后面擦屁股了,被人领着转半天还找不到麦。还是费点力气好,省钱。能省就省,不要不算成本帐。
花钱多少我们愿意,不少你的钱就中,你发的什么慈悲?不割你走不了。
俺说啥也不割了。走不了也不割。
大家就陪汉子在烈日下汗水淋淋地说了好话说孬话,喜的公路上晒麦人嘿嘿笑。俩汉子无奈拨了110,110车很快拉着警笛威风地过来,很有天降大任于斯解民倒悬的风度,但问清情况后挺替几个人着急,对开车的汉子说:又不是打你骂你,你们出来是干啥的,让你们去务正业有什么不对了?俩汉子象吃了屎,垂头丧气地开车跟华子他们走了。
麦子拉回家,老娘问华子:地里没有剩麦子?有,我去拾拾。华子怕娘去累着,忙说没有没有,一穗也没有,机器收的,干净极了。娘要是到了田里,随便哪块地里,都很多机器调头碾倒的麦,麦子不值钱,也都不拾了。她看到,还不疼坏了?
华子顾不上吃午饭,将麦子拉到村东油漆路上,恰巧还有不长一段路边上闲着,踩上去软绵绵的,上面钳着一层密麻麻的麦粒,似乎公路是麦子和沥青混合做的。他庆幸着倒出麦子,还没摊开,一妇人急匆匆赶来了,气咻咻地责问华子,怎么这么霸道,不问问我就倒上麦子了?华子抹把淋漓的汗水奇怪地说到底谁霸道?公家的路才叫公路,谁用谁算,霸着不让走不让用是不是霸道?老妇人说现在是晒麦的黄金季节,为啥还有这段闲路?要不是我舍了老命占着,别说这么一段,有一百段也早晒满麦子了。我家的女婿明早割麦子,说好拉来这里晒呢。华子只得陪着笑脸说那我晒一下午行不行呢?不行,让你晒一下午,到明天你就认为这里是你的,我又没法和你打官司,你要是不收起来,我就躺下了。咱看看谁耗得过谁?一边的晒麦人纷纷过来劝华子,这时候谁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即得利益,她一天都打三仗了,没好话说,你快另想办法吧。
华子心里灰灰的,气鼓鼓地收麦子。你不晒,也不让别人晒,成啥了?要是一个小伙子在这里霸道,非揍狗日的不行,但老妇人他就不敢也不忍心惹了。他看看蓝瓦瓦的天和毒毒的日头,忿忿地开车往远处走,去碰运气。这么点点麦子,操这样多的心,真是划不来,地说什么也不能种了,哪怕荒着。
小拖拉机一步一个响屁喘息着,慢腾腾地躲避着石头和迎面来的车辆。这时华子角色发生了变化,狠狠地骂着狗日的麦子,要是没麦子,路上清闲行人轻松,一切都好。他还有自知之明,没骂晒麦人。村庄稀的地方,柏油路不那么拥挤。正巧华子的高中同学也晒麦子,很是热情地收留他(看象逃难一样),滕点地方挤乎着晒。华子有些感激,在老同学和他老父亲的帮助下摊开麦子后,轻松地舒口气,边擦汗边看天。他发现西北天边有一小股锅底样的黑云悄悄地浮在一片土黄上面,没甚在意,托付老同学给关照着麦子,他回家吃饭。
华子走在路上,看看晒麦的人都坐在树荫下不停地抹汗,仰脖子灌水,咕噔咕噔——喉头响声很嘹亮,或者嘘嘘地吮着冰糕,自在得了不得,心里生出几分羡慕。但在一稍宽处等对面车过的时候,忽觉浑身凉爽,舒服得了不得。再抬头看天,发现西北天空那团黑云象狰狞的恶魔又象飞驰的骏马,迅速向东方扫荡过来。不好……华子下意识地说,同时,就见路边的晒麦人惬意地伸胳膊仰脸找风,很快觉到不对劲,便嗷地一声跳起来,扑上堆麦子的家什。这情形象传染,整条路上立刻象炸了营的蜜蜂,吵成一团乱成一团,再没人怕车躲车了,拼了命地堆麦子。华子几乎寸步难行,将车一扔,便往回跑。
眨眼间,天上的骏马,不,天上的恶魔吞吃了日头又挥舞着飞沙走石朝人们头顶扑来,这一扑,人就懵了似地,面对漫漫风沙什么都看不见,趔趔趄趄地随风起舞,点被风吹跑。密集的雨滴在暗淡的天色里亮晶晶的,有力地抽打着忙乱的公路,落地上铜钱一般大。华子被沙石和雨滴击打的睁不开眼,浑身麻生生疼。很快,便有瀑布一般的水从头发上流下来。路上的水夹着麦粒汨汨地流进路沟,刚堆起的麦子也象融化的冰山一样,被雨水分解消释。雨声、风声里传出老人绝望的哭声,许多老人趴到路边上挡水流中的麦子。年轻人怎么也架不起来,便狠狠地喝斥道:麦子麦子,又不是你的命,值几个钱,疼成这样子!冲了更利索……
华子跑到自己的麦子处时,透过雨幕,发现晒麦人都猫在车斗下看热闹,任雨水冲洗残存的麦子,路面上除了流水和湿漉漉的石头和树枝,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华子的心也和路面一样,潮湿又空洞,疼丝丝的感觉涌上来,脸上热辣辣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狠狠地骂:狗日的麦子——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5-27 16:36:5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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