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安徽省报纸文学副刊散文一等奖获奖作品
野 菜
时下的宾馆酒店,在那厚厚的一大本菜谱里,总会开列三五种诸如茅草根、槐树花、鸡豆梗之类的野菜。大凡来人接待、宴请宾客都会点上一两道,宾主共品尝,既是一种时尚,又是某种意义上的“返朴归真”。本人不乏宴席之往来,洋味海味、大鸡大肉较少染唇,喜吃的自然是蔬菜,尤以野菜为甚,遗憾的是总也吃不出先前的味道来。
我对野菜的体味,与今天的年轻人不可作比,较之同代人可能更深切,原因是,前者吃食野菜仅仅是出于一种时尚与好奇,而后者大都有过饿饭的经历。时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教课书上称作“三年经济困难时期”。那年月靠野菜度饥荒,其味、其景、其心境与吃食今天餐桌上的野菜相比,无疑有着天壤之别的感受。而我,其野菜之缘,则贯穿于整个六十年代直至七十年代中期的十几年间。那时侯,全家八口人,没有一个劳动力,父亲象一只鸵鸟,往来于充满着贫困景象的天地间,将投亲靠友筹借来的粮票布票、供应粮卡、米面油盐和人民币衔回到有六个孩子嗷嗷待哺的窝巢,母亲则拖着羸弱的病体精心调制着全家的食物。虽然大部分日子仅一日两餐,且“饭里依稀米,瓜菜填肠饥”,但我们总能够暂饱一时,高高兴兴上学去。整整十四个年头,靠着少的可怜的粮食,靠着私留地里的瓜菜葫芦,靠着荒凉大地上生长出的各种野菜,六个孩子熬了过来,而出身名门闺秀的母亲却没能够——在我15岁时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年仅37岁。父亲虽然熬到我们长大成人,却早已积劳成疾绝症染身,苦苦挣扎到90年,带着深深的遗憾与怨愤、带着残留在身的敌人弹片,走完他那既创造过辉煌又遭受了过多磨难的人生之路。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较之同代人,我对野菜体味得更加深切的缘由吧。
关于野菜的许多认知,从识别、采摘、分拣、清洗、制作、储藏直到食用,无不得教于母亲。至今我还能回忆起二十多种野菜的名称(非植物的学名),诸如茅草根、野芹菜、小蒜、蚂蚁菜、小妞头、刺秸、野苋菜、地踩皮、山芋梗、山芋叶、槐树花、鸡豆梗、啦啦长、灰灰菜、铁链草、芝麻叶、地豆、鹅菜、榆树叶等等。这些野菜有的只能腌制做小菜,如野芹菜和小妞头;有的则既能腌制也能鲜吃,如荠菜、山芋梗等;更有可晒作干菜的,如蚂蚁菜,无论烹制那种荤菜,放点干蚂蚁菜进去,此菜绝对是伸筷率最高的。
野菜的采摘和制作也颇有讲究。比如拾“地踩皮”,必须拈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拣,否则就容易“连屎夹粪”,将枯草掺进去不便剔除;比如采摘“啦啦长”和“铁链草”,两种野菜都生长在麦地里,应在麦子分蘖抽穗前采摘,此时最鲜嫩可口。当年挖食野菜,并非只认准哪一种,而是“挑到篮子就是菜”,只要是人蓄能吃的都往篮子里装。上学时,我们都带着篮子和小铁铲,可谓“弟兄姊妹舞翩跹”,放学后,在晚霞尚未消失的时候,“问苍茫大地,野菜何方?”家乡方圆几里地的沟沟坎坎、田畴荒地“任由我主沉浮”。回到家往地上一倒,分拣和制作便是母亲的事了。母亲是烹调高手,再难吃的野菜,经过她的加工,总是色香味俱佳,非常好吃。上述各种野菜的加工制作工序最复杂的要数芝麻叶了,其方法我至今记忆忧新:在芝麻开花结硕的时候,采摘茎杆约2/3处上下的叶子,洗净、入缸(瓮)、压石、放水,浸泡5——7天后取出,挤干粘液(这是最难完成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清水漂洗,沥水晾干,腌制可做小菜,晒干可成干菜,水烫可以凉拌。我们当时吃的最多的是腌制的芝麻叶,那种略带着苦涩、绵绵爽爽、咸乎乎、辣滋滋的味道,最下饭不过了,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母亲制作的这道小菜,的确是一道世间最最好吃的小菜。
参加工作以后,家中的大梁由我撑起,生计虽艰难,但却与野菜告别。担任基层领导,成天在乡间野渠、地头田径上奔波,野菜情结从未消去,每有发现,便告知随行的年轻同志,这是“野芹菜”、这是“小妞头”……,它们曾拯救过儿时的我。如今离开乡村蜗居县城,细细地回味起来,实在是没有资格也不应该居高临下的给年轻人、给下一代讲述过去的灾难,因为灾难并没有结束在过去,更没有结束在我们的身上,“谁能保证我们这一代人的灾难不比你们那一代更凶险?”女儿就曾这样诘问过我。我告诉她,老爸是一个直面自然和生命的人,希望你也是。相对于自然,地理不过是细节,相对于生命,历史不过是细节,而那些长生于大地之上的野菜,之所以能让我刻骨铭心,永难忘怀,乃是大自然的造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自然造化了野菜,也造化了一代人顽强的生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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