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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崖悲魂(第十一章)修铁钢

发表于-2006年06月02日 早上8:20评论-1条

第二部

痛苦是人生的主旋律。一个人生下来就注定要经受痛苦的折磨,刚生下来的孩子第一声总是啼哭,没有人会生下来就笑。

——卷首语

第十一章

早晨,春寒料峭的早晨。

这座古老的省城被微熹的霞光所笼罩,一条幽深的小巷沐浴在初霁的晨曦中。

一枝花团锦簇的红杏从高深的院墙内探出娇美的身姿。挨挨挤挤的杏花千姿百态,粉红色的花瓣上噙着晶莹的露珠。晨露像少女的泪滴,慢慢的慢慢的往下滚落,滚落……

许杏莲就住在这个普通的平民小院内。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了。

她对着镜子正在穿衣服,镜子里的成像令她不敢相信,这个比她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的影子怎么会是她自己:还不到而立之年,岁月的刀剑在她的眼角刻下了淡淡的印迹,先前那双蕴情的大眼睛里渗进了苦涩,逗人又拒人的目光包含了些许凄楚、哀怨、惶惑;甜甜的醉人的笑靥变成了月牙,挂在腮边;她那脉脉含情的嫣然一笑,虽然依旧楚楚动人,但在纯真和恬静里掺杂了不少凄凉。唯有她那洁白的上齿紧咬下唇的动作,还是那么娴雅;还有她那被紧身羊毛衫勾勒出的丰盈的胸部曲线,依然散发出让正派男人都动心的诱人魅力。

她走到窗前,双手推开窗子,一股含有淡淡的杏花幽香的清新空气,夹着初春的寒意扑进房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把积淀在心中的烦闷、忧愁一同呼出窗外。

这是一幢古老的市民小院。几家人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小院内,共用一个自来水龙头,共用一间橱房,家家的煤球炉一字排开,谁家来什么人,一日三餐吃什么,谁家发生什么事情,家家都知道,就连上马桶的声音也听得清楚,没有一点秘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家反而其乐融融。

这一切对于许杏莲来说都是全新的。

许杏莲是被知青大返城的浪潮卷到这座城市来的,要不是在那特殊的年代和萧晓枝莫名其妙的结婚,她是不会到这个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的。

让她最不习惯的是萧晓枝家的房子非常紧张,一家五口人挤在一间不到四十平方的空间里,只有用一块布帘把房子一分为二,外间白天是饭厅兼客厅,晚上把沙发放下来就是卧室。苏琦和萧晓枝的妹妹萧静修住在里间,外间是许杏莲和萧晓枝三口人的天地,这里除了一个破写字台和吃饭的桌子外,只有一张当床的沙发。但是许杏莲还是把这有限的地方整理得干干净净。墙上的正前方挂着一张只有五口人的“全家福”,窗前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只花瓶,花瓶里一枝杏花争香斗艳,把房间点缀得有些生机。花瓶旁放着蓝梦刚为她画的人物写生有些陈旧,但栩栩如生。蓝梦刚的遗像嵌在这幅画的反面。

黎明前的紧张战斗开始了。

许杏莲每天起身后的第一件事打开炉门,为丈夫萧晓枝和他的妹妹萧静修准备早餐,为去街心公园晨炼的婆婆苏琦炖红枣莲子羹。然后开始洗衣服、拖地板、檫桌子、倒马桶。

她是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没有粮油、没有煤球的黑户,在这个家庭里,她的地位当然还不如大户人家的保姆。

“妈,天都亮了,怎么不叫醒我?”女儿萧念蓝刚醒就在沙发上叫了起来。

“别大声,当心把姑姑吵醒。”许杏莲赶忙跑过去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小声说。

念蓝长得十分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深深的酒窝,简直就是她妈妈的复制品。

“蓝蓝,你这个小懒虫今天为什么起得这么早?”许杏莲一边为女儿好衣服一边问。

“妈,你忘了?今天我要到学校去报名!我要上学喽——”念蓝高兴得眉飞色舞。

“忘不了。”许杏莲为蓝蓝穿好衣服后,把新买的书包从柜子里取出来,“念蓝,这是妈妈给你买的书包,喜欢吗?”

念蓝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接过新书包,背在身后,高高兴兴跑了出去,见到邻居就说:

“阿姨,我今天要上学校报名啦!”

“明明,我也是学生喽!”

念蓝跑了一圈后回到家里,把书包往写字台上一放,说:“妈,早饭好了吗?我要吃早饭。”

“还没好。炉子上炖着奶奶吃的红枣。”许杏莲安慰她说,“时间还早呢,保证来得及。”

“明明已经吃过了,他等我一起走呢。”念蓝着急的说,“要不,就不吃早饭了。”

“不吃饭怎么行?”许杏莲也很着急。这时,炉子上的红枣发出扑鼻的香味,念蓝馋得口水直往外流,她咽了一下口水,可怜巴巴的说:“妈,给几个红枣吃吃吧。”

“都五岁的孩子了。嘴还那么馋?”许杏莲心疼地抚摸着她因缺乏营养而微微发黄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乖孩子,红枣是奶奶吃的,奶奶年纪大了,她需要补补身子。”

“不对!外婆年纪比奶奶还大,她从来没有补身子。”

许杏莲语塞了,她心里酸酸的。她想说,外婆是乡下人,不需要补身体,但是没有说出口,她知道这话连自己都没法说服,怎么跟孩子说呢。

念蓝没有看懂妈妈难过的表情,继续说:“明明的爷爷,什么好东西都省给他吃,可是我的奶奶什么都不给我吃,我是不是她亲孙女?……”

“你,你……是她的亲孙女,但你是……”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念蓝穷追不舍的问。

“别问了!”许杏莲大声喝道。念蓝吓得流下了眼泪,眼睛里流露出迷茫。许杏莲的眼泪一滴滴往下落,她紧紧把女儿搂在怀中,有几滴眼泪滴在女儿的脸上。

“妈妈,您别哭了,是我不好。”念蓝见妈妈伤心落泪,就懂事地反过来安慰妈妈,“蓝蓝再也不要吃红枣了。红枣是奶奶吃的,蓝蓝还小,今后日子长着呢,好吃的东西多着呢。……”后边的几句话是妈妈经常讲给她听的。

许杏莲的眼泪不但没有止住,反而泪如泉涌,她在心底痛苦的呼唤着:“人,为什么有高低贵贱之分?城乡之间为什么天壤之别?城里的婆婆,天天锻炼,练功打拳,舞剑登山,养鸟溜狗,跳舞打牌,到月就领退休工资,定期免费检查身体;乡下的妈妈,年愈花甲,体弱多病,还要天天下地干活,不分严寒酷暑,不分春夏秋冬,面朝黄土背朝天,只到生命最后一刻。”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必要说出来,因为女儿还小,她什么也不懂。

杏苑幼儿园紧靠街心公园。也许是因为院中有几棵大杏树而得名吧。

许杏莲搀着女儿来到幼儿园门口。一枝花团锦簇的红杏从高深的院墙内探出娇美的笑脸,把它阿娜的倩影投向狭长的街巷,给这条幽静的小街增添几分盎然生机。

许杏莲看着从墙内探出腰枝的春意,欣赏着枝头挨挨挤挤千姿百态的花瓣,体味“红杏枝头春意闹”名句中“闹”字的意境。

一朵杏花被晨风吹落在许杏莲的面前,她顺手捡起那朵孤零零的花瓣。放在鼻尖闻一闻,心中产生几多怜悯和悲凉。

“妈,你怎么啦?快走。不然迟到了。”蓝蓝有些不耐烦,催妈妈快走。许杏莲这才觉得自己的思想走神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加快了步伐。

一批又一批孩子、家长涌进幼儿园大门。

大门的前方挂起了一条醒目的红布标语,上边“欢迎新入园小朋友”八个大字在阳光中闪闪发光。

幼儿园的大门口挂着一块警示牌,牌子上“各种车辆一律禁止入园”几个大字十分醒目。一些对中央指示都可以置若罔闻的官员,对幼儿园的规定却能自觉遵守。各种送孩子上学的大小车辆,到门口都自动停车。于是,不管官有多大,职有多高,都一律带着孩子步行入园。

大大小小的车辆在校园门口一字排开。有超豪华的凯迪拉克,有豪华的宝马、皇冠,有一般的伏尔加、红旗,也有普通的桑塔纳、夏利,还有吉普车、面包车,甚至有大卡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

当今,车子的档次是权力和财富的像征,是身份和地位的标志。可见进入这所幼儿园的孩子,其家庭背景相当复杂。

许杏莲带着蓝蓝和大伙一起进入校园。

校园内的操场上身穿五颜六色服装的孩子,像翩翩起舞的彩蝶,嬉戏打闹,一个个像快乐的小天使。

许杏莲搀着蓝蓝直奔报名处。

报名处设在儿童乐园的旁边。这个用花格窗隔出的儿童乐园是一块别具一格的小天地。透过熊猫吃竹子图案的花格窗,可以看见一群孩子在尽情地玩耍。有的玩滑滑梯,有的玩翘翘板,有的打秋千,有的骑木马……

许杏莲看到这群快乐的小天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城里的孩子太幸福了,农村的孩子太辛苦了。她眼前出现自己小时候的情景:

——烈日下,小杏莲提着小竹篮捡麦穗;

——山坡上,小杏莲在挖野菜;

——雨地里,小杏莲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在湖边放牛;

——雪地里,小杏莲在放羊……

这些童年的记忆和眼前的情景交替组合在一起,强烈的撞击着许杏莲的心灵。

当许杏莲回过神来的时候,蓝蓝也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掂起脚从花格窗往里看。

“别眼馋了,以后天天都有的玩。快去报名。”许杏莲跑过去拉回正在看得出神的蓝蓝,“蓝蓝,报好名后再来和小朋友一起玩。”

报名处窗口坐着一位胖胖的女教师,她神情木然,一股师道尊严的样子。

蓝蓝本以为老师是和妈妈一样和蔼可亲,她刚想上前自己报名,目光一下子碰到女教师那张冷冰冰的脸,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了那股勇气和热情,吓得躲到妈妈身后。

许杏莲见壮赶忙上前说:“老师,请给我们孩子报名。”

女教师依然冷冰冰的说:“叫什么名子?”

“她叫蓝蓝。”许杏莲说。

“全名?”女老师问。

“叫萧念蓝。”还是许杏莲回答。

“不要你说。让她自己回答。”女教师要进行面试。

许杏莲把躲在身后的蓝蓝拽出来,对她说:“不要怕,告诉老师,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萧念蓝。”蓝蓝小声说。

“几岁了?”

“五岁。”

“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子?”

“爸爸叫萧晓枝,妈妈叫许杏莲,奶奶叫苏琦,姑姑叫萧静修。”蓝蓝一口气把一家五口人的名子都说了出来,回答得十分流利。

“没问的不要回答。”女老师显得有些不耐烦,“会唱歌吗?”

“会。唱什么?”蓝蓝问。

“随便。”女老师头也不抬。

蓝蓝清了清喉咙,用甜甜的声音唱了起来:

“天崖呀,海角呀,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别唱了,别唱了!什么郎呀姐呀的。小孩子知道个啥?”女老师一脸的不悦。

许杏莲看出她的表情,可是她没法与她争辩,这年头谁还去给儿童写歌曲?他们不唱情歌唱什么?

但是看出来她对蓝蓝的表现还是满意的,她自言自语:“这孩子的歌唱得不错。”她在本子上记下了些什么之后,又抬起头来说:“做一道算术题行吗?”

“只会做一百以内加减法。”许杏莲在一旁担心地补充一句。女老师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好像在说,“不要你管,我知道。”

“你听好了。一棵树上有五只鸟,开枪打死一只,树上还有几只鸟?”

“树上还有两只鸟。”蓝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许杏莲为她捏了一把汗。这样回答肯定是错的。因为这个老掉牙的问题标准答案是没有鸟,她在杏花谷教书的时候,也给孩子出过这道题。

女老师没有像她那样失望,倒是显示出相当的热情,她的态度变得十分和蔼,眼睛里发出惊喜:“萧念蓝同学,你说说看,为什么是两只鸟?”

“这两只鸟正在接吻,他们什么都不怕。”

“你怎么会想出这么奇怪的答案?”

“不奇怪呀!”蓝蓝倒觉得奇怪,她仰起小脸回忆说,“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叔叔抱着一个阿姨在马路中间接吻,汽车撞到他们,他们也没分开。”

女老师笑了,许杏莲这才发现原来她笑得那么好看。她抬起头来对许杏莲说:“你女儿是个人才,好好培养将来一定有出息。”

许杏莲眼里流露出迷茫的光。女教师从她眼里读出了问号,就进一步解释:“刚才那道题是一道智力测试题,其实没有标准答案。有人说有一只鸟,那是猎人派过去的卧底。有人说有三只鸟,那是还不会飞的鸟宝宝。有人说有四只鸟,那是贪鸟,它们都认为枪打出头鸟,枪响之后就安全了,所以谁也不愿离开。有人说有五只鸟,因为枪是假的,子弹也是假的……”

“真有意思。”许杏莲发出感叹,“没想到孩子的想像那么丰富,思维复杂。……”

“是啊,你女儿小小年纪思维能那么活跃,不简单。好!面试通过了,报名吧。”女教师满意的说,“先把户口簿拿来,再填一张表,然后去财务处交费,到教务处登记注册。”

“什么?户口簿?”许杏莲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急切地问,“报名还要户口簿?”

“这个规矩你都不懂?你是从外星球来的?”女教师十分奇怪的反问。

“我们是刚从农村上来的。没有户口。”许杏莲只好说实话。

“噢——,你是半家户,孩子是黑头户。这就没有办法了。”女教师的表情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可惜呀,这么好的孩子不能上学,真是可惜……”

“老师,老师,求求你了,能不能破个例。”许杏莲苦苦哀求。

“真的没有办法,如今城市户口的孩子都不能保证全部上学,何况黑头户?没有办法,你们还是回去吧。”女教师说着合上报名簿,拿出一本杂志,心不在焉的浏览起来。

“老师老师,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蓝蓝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得放声哭了起来。

女教师只是摇头叹气:“可惜呀,可惜是农村孩子。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回去吧。谁让你妈妈是农村户口呢,哎——”

许杏莲拉起蓝蓝:“走,咱们回家!”

“不,不回家!我要读书!我—要—读—书—!”蓝蓝拼命地哭喊着,她赖在原地就是不肯动步。

“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不能读书。”许杏莲发火了,她举起手欲打蓝蓝,“你走不走?再不走我要打人了。”

“妈妈不讲理!还要打人。我为什么不能读书?”蓝蓝得理不让人,“都怪你,你自己是倒霉的农村户口!”

许杏莲的心好像被钢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头昏目旋,一不小心差一点摔倒在地,她赶忙扶着一棵树,才没有跌倒。

蓝蓝看到妈妈这种样子,慌了手脚,她擦干眼泪说:“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您别生气,我不要读书了,咱们回家,回家……”说着摇晃着妈妈的袖子。

许杏莲搀着蓝蓝离开了幼儿园。

蓝蓝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在儿童乐园玩得正开心的孩子们。眼泪吧哒吧哒直往下滚。

当她那只脚跨出校门的时候,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妈——”

妈妈知道,她跨出这个大门,永远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夜,又是一个难熬的夜。

许杏莲忙了一家务,累的腰酸背痛,很想早一点休息。但是家庭的条件不允许她睡得那么早,她只好拿起一本书,到路灯下借着微弱的光线认真地阅读起来。

萧晓枝不上班,在家里待业整天没有事情做,天一黑就邀几个朋友在家里打牌。

牌友中胖嫂王飒飒是个四十多岁的富婆,据说她的丈夫是一家企业的老板。她用不着上班,生活得非常安逸,她穿金戴银,满身珠光宝气,除了打牌养狗,没有其他爱好。

王飒飒一边打牌,一边抽烟,一边把好吃的狗食放到小狗的嘴里,温柔的说:“微微,好吃吧。吃饱了出去玩一会儿,啊!”

对门的明明爷爷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他脸色红润,满头白发,有着一边打牌一边聊天的习惯。他发现王飒飒对小狗的感情超过她的丈夫,就打趣地说:“王飒飒,你爱微微胜过你家先生吧?”

王飒飒没有生气:“你说的对,要胜过几十倍!我家的死鬼,整天不回家,他除了挣钱,只会泡妞,一年也回不了几天家。微微天天陪着我,陪我吃饭、陪我散步、陪我洗澡、陪我睡觉。我对它的感情当然超过他了。”

“你不要没有良心,要不是你先生挣钱给你花,你能不用上班,天天打牌,还穿金戴银,养狗喂鸟?”萧晓枝不同意她的观点。

“当一个人解决了温饱以后,就要寻求精神寄托。孤苦伶仃的人再有钱也是痛苦的。我真羡慕你们小夫妻,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多幸福啊!”王飒飒给微微吃最后一口东西,拍一拍它的头说,“处去玩一会儿吧!”

萧晓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没有说话。

明明爷爷看出他心里难过,就打圆场:“飒飒,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觉腰疼。晓枝刚刚回城,还没有分配工作;杏莲是农村户口,孩子又是黑户,靠吃黑市粮、买黑市油、烧黑市煤。还谈得上什么幸福?”

“对不起,我……”王飒飒不好意思的向萧晓枝抱以歉意的一笑。

“苏琦,你怎么不打牌?一丙——”明明爷爷为了缓和气氛,提高声音,和在里边看电视的苏琦打招呼。

“我不爱打牌。我喜欢看电视。”苏琦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大声回答。她每天必看电视连续剧,天一黑她就躲到房间里看电视了。有时候还和主人翁一起流泪。

“你为什么对打牌没有兴趣?十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一亿去跳舞,不跳不赌二百五。你呀,不会是‘二百五’吧?二条——”。王飒飒也接过话头。

“你才是二百五呢。电视剧多好看,不看电视,打什么破牌?”苏琦回敬她。

许杏莲在路灯下看书的地方,离房子不远。屋子里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当他们在议论她和萧晓枝生活时,她心头涌动起莫明的悲哀。她眼前交替出现着揪心的情景:

——婆婆苏琦冷若冰霜的面孔,不可一世的神情……

——丈夫萧晓枝不求上进的表现,醉生梦死的生活,心灰意懒的神态……

——女儿蓝蓝发黄的脸色,“我要读书”揪心撕肺的呼喊,失望无助的目光……

她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昏眩。

屋里的电视剧正在进入高[chao]。音乐和对白也听的真真切切:

女主人翁:……小刚,我不能答应你,我还是个生活在地狱里的知青。我发誓,不回城不谈恋爱,不结婚……

男主人翁:这样的日子快结束了。可靠消息,大批的知青就要返城了。

女主人翁欣喜若狂:真的?这么说苦难的日子真的熬到头了?啊!我的恶梦醒了,蹉跎岁月结束了!

接着是女主人翁搂住男主人翁狂吻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

男主人翁:……你回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女主人翁:首先,要好好享受生活,把这几年在农村的损失补回来。然后,好好学习,把浪费在田埂上的青春补回来,报效祖国。

电视剧里的又一个场景。

好像是女主人翁接到了上调通知书,她欣喜若狂,面对群山大声喊:“我回城了!我看见光明了!”

大山发出回声:“回城了回城了回城了——,光明了光明了光明了……”配上激动人心的音乐,真有一种感人肺腑的震撼力。难怪苏琦又流泪了。

屋里传来了苏琦的抽泣声。

电视画面又切入大队办公室。

女主人翁拿着上调通知书找大队书记:“书记,我接到了上调通知书。你在上边给盖个印吧。”

大队书记一阵淫笑:“要盖印容易。不过,你身上得先让我盖个肉印……”

一阵沉默。

接着是干那种事的声音。

电视剧里又换了一个场景。

一群得知自己回城消息的知青在砸东西,他们把以前用过的坛坛罐罐全部打碎,把用过的旧被单、旧席子、旧蚊帐、旧衣服全部烧掉。大家围在火堆旁一边敲打着面盆、瓷碗,一边唱歌、跳舞。

许杏莲也被带到那段令人回忆的岁月。萧晓枝接到回城通知时的狂喜,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傍晚。许杏莲收工回来,正在给蓝蓝喂奶。萧晓枝拿着上调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看把你高兴成这种样子。”许杏莲淡淡地说。

“我要回城了。我要回城喽!”萧晓枝把上调通知书往她手里一塞。连蹦带跳地去找妈妈,“妈妈,妈妈!好消息,好消息!”

许杏莲没有激动,反而满脸愁云。萧晓枝问:“这么大的好消息,你为什么不高兴?”

“上调,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对我来说就是坏消息。这是我最担心的一天,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要是知道有这一天,是不会和你结婚的。你们全家回城了,我和蓝蓝怎么办?我妈妈怎么办?”许杏莲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电视剧在继续播放。

………………

打牌已经结束。

王飒飒抱着微微走出房间,正好遇见在路灯下看书的许杏莲,就说:

“大妹子,不好意思。在你家打牌,把你的地方学习挤了,让你在这路灯下看书。能看得清楚吗?”

“没关系,习惯了。”

“你怎么不看电视?听说正在热播的这部知青题材电视剧,让城里人如痴如醉,曾出现万人空巷的局面呢。”

“我不喜欢看电视。”许杏莲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但她心中受到强烈的震撼。正在热播的这些知青题材电视剧她都不能容忍。她觉得编导们也许没有一个是农村人,他们拍出来的电视剧是给城里人看的,完全站在城市人的立场。把农村描写得一团漆黑,把农民描写得愚昧落后。把知青下农村描写成受尽折磨。用控诉的口吻把下农村描写成下地狱,把回城市说成是进天堂。把在农村劳动说成是蹉跎岁月,把回城市说成是可以施展才华报效祖国。那不堪回首的岁月让知青们度日如年,大规模的回城风让他们欣喜若狂。当那段苦难的岁月结束了以后,他们扬眉吐气的同时,抚摩着心中的伤口感谢政策的英明。这就是知青文学、伤痕文学的共同特点。这些描写的确引起了城市里人的共鸣。

可是,这些让城市人如痴如狂的知青文学,却让九亿农村人看了都会反感和痛心。不过,再多的农民反感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才不怕得罪农村人哩!农村人一辈子都在农村,他们就是这个命,只配一辈子生活在地狱里,有谁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就是说了公道话又有什么用!神仙还是神仙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王飒飒回去以后,许杏莲还在路灯下转悠,等电视剧结束了,才回到属于她自己的天地。

不一会儿,苏琦那边传来了酣声。可是,她还没有一点睡意,刚才电视剧的对白又在她的耳畔重播。今天去幼儿园报名的一幕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心潮难平浮想联翩,打开日记本,在日记中写道:

中国母系社会的传统是根深蒂固的,而女性是中国人种遗传的显性基因。

多少年来,中国的孩子户口是“世袭”制。总是由妈妈的性质决定。如果妈妈是农村户口,不管爸爸是什么户口,孩子必定都是农村户口,还要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

我恨自己,为什么是农村户口,且把它传给蓝蓝。而农村的孩子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读书,只有上大学才能跳出“农门”,改变命运。但是,又因为是农村户口剥夺了蓝蓝读书的权利,她将永远摆脱不了这种命运。

我的心里隐隐着痛。

我恨自己不该和萧晓枝结婚,要不是在那特殊的年代,才不会嫁给城里人呢;

我恨自己不该生蓝蓝,农村女人真不应该生孩子,孩子都应该让城里的女人去生;

我恨自己不该来到这个城市,这里根本不是我呆的地方。我每时每刻都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围着,家人的白眼,临居的非议,孩子的诉求,让我终日抬不起头来。

我的命啊,为什么这么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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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友小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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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2006年06月02日 早上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