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祖父北方的雪狼

发表于-2006年06月03日 凌晨3:35评论-12条

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村庄上的东西都垂头丧气。记忆力特别好的许老头,整日坐在村西的那棵樟树下嘟嘟哝哝,根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直到有一天,我们好奇地围住他,嘻嘻哈哈地追问他到底说什么。

那一年,我八岁,上小学一年级,对许老头凭空捏造的东西不以为然,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我的祖父,这个印象中老人,才突然闯进我的视野,然后大吃一惊,某种神秘的力量突然把我卷到1984年的夏天。

“今年是一个灾年。”

然后,我们五六个小孩,坐在许老头的旁边,听他讲述1923年、1960年和1971年发生在村庄的故事。许老头就像一个老师,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像口中含着一根冰棒,最后把全部的兴趣都落到许老头说的人吃人的情景。可是,这个孤独的老人,突然在二天之后,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那一天早晨,哥哥和我背着书包,往村西的小学走去。一群人吹着唢呐,一群人放着鞭炮,八个人抬着乌黑的棺材,一群人跟在后面,流着眼泪像狼一样嚎叫。我好奇地想跟上去,哥哥拉着我,说:“许老头死了!”

死,那个时候,对我而言,是相当陌生和遥远。直到祖父突然消失,我才明白一点,原来死是一件轻松平常的事。

吃晚饭的时候,哥哥和我,像两只恶狼,眼睛都看着碗中的几块肥肉。这时,我的弟弟,四岁的徐强,挠着头一步一步从祖父的房间走出,有点委屈地对父亲徐财富说:

“爷爷睡着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死,从来是不和人打招呼的。连续二个月,村庄没有下一滴雨,急坏了村庄所有的人,大家都像蚂蚁一样,挑着水桶去村东的水库。天还没有放亮,父亲就粗暴地掀开我们的被子,大声地怒吼:

“小兔崽子,起来挑水!”

十二岁的哥哥,已经能挑一担的水,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打着哈欠,拿着一只塑料脸盆,去村东的水库。当我们一家人再一次坐在桌上喝着母亲煮的稀粥,徐强惊慌失措地从祖父房间跑出来,脸色苍白,像一只老鼠遇见猫。

“爷爷睡着了,我摸了他的鼻子。”

父亲起身,敲了一下弟弟徐强的脑袋,暗骂一声“小兔崽子”后进了祖父的房间。大约三十秒后,我的父亲徐财富垂头丧气,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缓缓地走出来。

“人都凉了。”

我和弟弟徐强目瞪口呆望着父亲。那个经常握着拳头,咆哮地对着母亲发怒的公牛,抱着头,十分痛苦的样子,像一个将要死去的公鸡,呜呜地哭了。我的母亲,这时,十分地镇静,解下细腰中的围裙,然后走进房间。不久,她脸色苍白,咬着嘴唇,眼睛投向父亲徐财富。

“还愣着干什么?找人啊!”

父亲慌了一下,匆匆走出堂屋。这时,我的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弟弟也跟着哭了,我吓傻了,惊讶地看着他们。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多年之后想起,仿佛祖父就站在眼前,举着他的拐杖,喘着粗气对我的父亲徐财富说:

“我活到八十岁了,活够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父亲徐财富很恼火,很不耐烦地打断祖父的咆哮。

“老不死的!”

父亲徐财富对祖父恶劣的态度,大大影响了我们对祖父的尊敬。直到今天,我仍然为十几年前的行为感到惭愧和不安,并祈求上帝的宽恕,尽管上帝在我的脑中十分模糊,但我依旧在文字里像我的祖母一样站在观音菩萨面前念念有词。

“观世音菩萨,你一定要保佑我们全家财源滚滚,全家老老少少平平安安……”

此时,我和哥哥跟在祖母的屁股后面,然后学着她的样子,嘴里念着连自己也不清楚的言词。在祖母开始收拾祭祀菩萨的水果时,哥哥和我都虎视眈眈像两只饿狼。可是,不久,祖母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而祖父很快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时,哥哥和我躲在祖父的房间前,暗自偷笑击掌庆祝胜利,然后看他挥舞着手中的拐杖,气急败坏地喘气。我们听着一只青蛙“呱呱”地在祖父床上叫,内心无比兴奋。可是,五分钟后,祖父像家里的老公牛,停止了对我们的诅咒,这让我们觉得索然无味,然后两个人拿着弹弓去后屋打小鸟。

祖父的葬礼十分简单,在第二天早晨就匆匆送到村北的祖坟地,这和我一个月前看到许老头的葬礼形成强烈的反差。这除了父亲在几年前对祖父冷淡外,那一年炎热的夏天,祖父的尸体无法保存三天,更严重的干旱,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没有其他的精力管已经死去的人。

我的二个姑姑,陆陆续续,哭哭啼啼地奔进家门,然后扑在祖父已经僵硬的身上。

“我的爹啊,你的命可真苦啊!”

“你咱就这么狠心,扔下女儿孤苦怜丁!”

我的父亲站在旁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不孝”的名声并不是什么黑锅,我知道,特别是在祖父的腰摔坏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可以看见父亲坐在门槛,抽着旱烟,然后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我命苦啊!这老不死的,吃饱喝足,还整日胡思乱想……”

祖父下葬后的第二天,我们又恢复了单调的挑水生活。正在长身体的稻子,正是需要水的时候,保住了这些六七亩的庄稼,显然,这比已经死去的祖父具有重大的意义。所以,父亲依然把我们哥俩从被子里像赶牲畜一样,然后三个人挑着水桶去水库挑水。

“快起床,你们这群败家子,还不起床……”

我一直以为,祖父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当我再一次在文字中回忆我的童年时,记忆中许多的东西都与祖父有关,他像一座大山,我根本就无法绕过。所以,我重新审视这个已经相当模糊的老人时,内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钦佩的洪流,这让我感到惊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祖父是一个聪明而富有心计的人,他比起我的父亲徐财富,那个像一只疯狗一样狂吠,只知道挥舞着拳头吓唬母亲和我们这群小羊羔,的确不可相提并论。

当然,我觉得祖父没有像其他一样在大脑中消失,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小时候,祖父经常向我们讲述他的经历。这个时候,他没有了面对父亲的唯唯诺诺,像换了一个人,眉飞色舞地说在抗日战争最困难的年代,他是如何做一名优秀的地下党的联络员。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显然,村里半年才放一次的电影,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那些《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的电影,已经被我们看过无数次,并且在实际的游戏中灵活运用。

但是,祖父的形象,在很多时候已经大大打折。我的父亲徐财富,经常在饭桌上训斥他的父亲,这让我在许多时候产生一个错觉:父亲不是祖父亲生儿子。我的父亲,脾气暴躁的像一头发情的公牛,我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不知道下一步父亲会做什么。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是我的祖父唯一可以反抗的话,我经常可以看见,他低垂着头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这当然也与我的父亲,那个经常挥舞着拳头的人有关,祖父的反抗意味着中午或晚上的饭停止供应。所以,从祖父的一言一行上,根本看不出,这个新中国成立后当了二十几年的队长,并且如果不是突如而来的“文化大革命”,在这个位置上还可能坐得更久的强人。

当我长大,才知道我还有一个伯父,然后才恍然大悟祖父的遭遇。按照当地的风俗,祖父应该是由伯父抚养的。后来,伯父的工作调动,而体弱多病祖父已经老了,很显然已经不能跟随伯父一家去福州。而兄弟俩达成的协议,一个月由伯父寄80块的生活费,这在七十年代末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我的父亲,这时,显出少有的精明,一口答应下来。可是,不到二年的时间,伯父在一次外出办公出了车祸,自然也就断了寄给父亲的养老费。

父亲刚开始骂伯父,觉得死人不过瘾,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祖父身上。我的父亲,这个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人,像一位资深的演讲家。

“狗娘养的,养了一群只懂得吃饭不懂干活的废物!”

“我的命苦啊!笑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败家子,一群败家子!”

不久,又把目光转到伯父身上,恨之入骨,但突然觉得对死人不能这样,又把目光投向我的堂姐。所以,我经常可以听到父亲扬眉吐气很炫耀地对村里人说:

“我家那三只兔崽子,长得肥肥胖胖。”

在这个以生男孩为荣的村庄,伯父显然在父亲面前矮了一截。伯父的两个女儿,意味着他的这一支已经断脉,祖宗的发扬光大还需要父亲这一支。

可是,当弟弟徐强出生后的第二年,麻烦来了。1982年的十二大,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已经不可动摇。一张罚单从镇计划生育办公室开出,五百块把我的父亲吓得目瞪口呆。这让我怀疑,当年的祖父是怎么给父亲取名“财富”的。我经常在父亲喝醉之后听他像一个失落的暴君,借酒浇愁。

偶尔,父亲徐财富看到还穿着开裆裤的徐强,就会怒火升起,然后气急败坏地喊住徐强:“你这狗娘养的,你过来。”

只有二岁的弟弟,这个时候并不知道问题的严重,还笑嘻嘻地跑过去,十分认真地指着屋外的一棵桃树:“爹,小鸟,小鸟在上面,你帮我抓!”

我看见父亲粗壮的手抓起徐强的耳朵,一会儿,徐强就大声地哭起来,引来了厨房的母亲,我的母亲怒气冲冲,冲着父亲说:

“你这是作孽!拿孩子出什么气!”

“哭,哭他娘个屁!”

说完,把桌上的酒杯用力地摔在地上,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出堂屋。

不久,计划生育队的队长,带着一帮人来到我家。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穿着白色的衬衫,一看那个派头就知道是从城里派下来的,一腔普通话比我们的老师说得还标准。

“徐财富,你的钱怎么还没有交?”

父亲紧张地搓着双手,面对队长的提问,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第一次觉得强大的父亲,其实不过是一只纸老虎,根本就是吓唬人的。

“我,我现在没有钱。”父亲吞吞吐吐地对队长说,然后把眼光投向他,希望能缓些日子。

“没钱?上次不是和你说过……”

“是真的没钱,这不,今年的旱灾……”

“没钱那就用粮食抵!”

“不,你们不能拉走我们的粮食。”

在这之前,村里已经有好几户超生的粮食都被拉走了。我的父亲,面对队长带来了五六个小伙子,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

“我看你们谁敢?像土匪了?”

这时,我听见祖父威严的声音。他拄着拐杖,咳嗽着缓慢从他的房间走出来。队长显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因为和他们过不去,那就是和政府过不去。

“大爷,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计划生育队的。”

“不是土匪是什么?我看你们就是土匪!”

“大爷,你看,你这是误会我们了,我,我们只是代表政府……”

祖父打断了队长的发言,挥舞着他的拐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摔腰后如此精神抖擞。

“当年我做联络员时,日本鬼子也不过如此,难道这天不是共[chan*]党的,你们是日本鬼子扫荡?”

那个大概只当过一二年队长的年轻的人,显然第一次碰到像我祖父这样的老姜,一时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办。最后,只好挥一挥手,一群人瞬间消失。

“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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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季锋点评:

经历过风霜雨露的祖父
其实才是家庭的支系
然而却有了一群败家子
这就是他活着的悲哀

银剑书生点评:

文字里有那一个时代的影子,欣赏这个小说出色的场景刻画和人物心理描摹,内心的迷惘和灵魂的挣扎。

文章评论共[12]个
香山紫烟-评论

写的情真意切,你祖父的思想脉系,代表了中国式农民的思想,但年轻一代,看法又不一样,于是冲突产生了,老一代人有了悲哀的想法~~
  【北方的雪狼 回复】:有时,老人的悲哀,作为我们这些没有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从一个角度,描述我看到的和听到的:) [2006-6-4 8:02:05]at:2006年06月03日 早上8:47

昨天-评论

好文,:)
  【北方的雪狼 回复】:谢谢欣赏:) [2006-6-4 8:02:15]at:2006年06月03日 早上9:36

银剑书生-评论

雪狼,最近在研究余华吗?呵呵,这篇又是一种风格了。
  【北方的雪狼 回复】:哈哈,眼毒!不过,刚开始觉得有余华的影子,随着叙述的深入,,却受另外一个作家的影响更深.。那个人叫邱华栋,最近看他的小说《西北偏北》,挺不错的:) [2006-6-4 8:04:12]at:2006年06月03日 下午5:14

曼倩-评论

娓娓道来,撼人心弦!
  【北方的雪狼 回复】:呵呵,谢谢欣赏:) [2006-6-4 8:04:31]at:2006年06月03日 下午6:01

晨风而去-评论

似乎我们应该面对生活时,在你的回忆中,把父亲的形象塑造得真实,逼真。让人“恨其不争,哀其不幸”。这是时代的悲哀,更是作为钱的奴隶,父亲有理由这么做。但最后的结果呢?想来你已经跃然纸上了。
  【北方的雪狼 回复】:细心的你,最后应该可以注意到,我并没有把人性推到绝望的边缘。因为我相信,人的心灵只是被某种东西蒙住了,一时看不清前方的事物。所以,我还是希望回归到人性最初的状态,有希望才有未来:) [2006-6-4 8:07:11]at:2006年06月03日 下午6:01

一把锁-评论

狼的小说也是一绝:)嫉妒。
  【北方的雪狼 回复】:哈哈,没有什么好嫉妒的,你也可以做到:) [2006-6-4 8:04:56]at:2006年06月03日 下午6:16

梦天使-评论

看完了。。走了。。。
  【北方的雪狼 回复】:什么意思?该打。。。呵呵,不留点东西想走? [2006-6-4 8:07:40]
  【梦天使 回复】:嘻嘻。。留点东西?好像黑社会哦。。怕怕。。。得闪快点才行。。 [2006-6-4 10:08:36]
  【北方的雪狼 回复】:我本来就是黑社会出身的,嘿嘿:) [2006-6-4 16:55:12]at:2006年06月03日 晚上7:14

朱树清-评论

情深似海!拜读了!
  【北方的雪狼 回复】:谢欣赏:) [2006-6-4 8:07:56]at:2006年06月03日 晚上8:20

暖玉-评论

你好!文章最后的一声“爹”,让你的文章深藏的底蕴慢慢地浮上来,人性也从一时的小道儿上回归大路。
  【北方的雪狼 回复】:好厉害的眼睛,让雪狼佩服! [2006-6-4 8:53:07]
  【暖玉 回复】:应该佩服的是你自己,如果你不写出来,我也不会悟出来,你说呢?周未愉快! [2006-6-4 10:05:19]at:2006年06月04日 早上8:52

阿燕-评论

两个字,欣赏:)
  【北方的雪狼 回复】:谢谢欣赏:) [2006-6-4 18:10:25]at:2006年06月04日 下午5:44

傲雪红梅123-评论

欣赏了你的文章,流畅自如,情感真挚。有几点个人拙见:1、故事有点散。2布局结构有点乱。3人物刻画欠墨。4语言运用欠考虑。比如;村庄上的东西都垂头丧气,从句子上是说不通的。
  【北方的雪狼 回复】:第一第二点个人觉得并不会,在一个短篇中,如此处理,算是比较合理的,只能选取生活中的几个侧面来表达主题。第三个问题是存在的,这也一直是我的老毛病,只能慢慢来改,谢谢你的点评:) [2006-6-5 14:54:34]at:2006年06月05日 上午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