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他三十九岁生日那天出了车祸,匆匆的离开了我们。那一年,我两岁,大哥十二岁,还有一个八岁的姐姐。
对于父亲,我没有记忆。我知道的父亲,是一张他和母亲的照片,是侧影,只能看见父亲一半脸,高的鼻梁,戴着帽子。然后是一个断了翅膀的蝴蝶风筝,被大哥放在顶棚上,大哥说那是父亲做给我的。
因为没有记忆,所以也没有太多的痛苦。但是记忆中大哥常常摸着我的头流泪,或者是突然把我抱在怀里。大哥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我感觉他要比我痛苦。他爱哭,一直到现在也是。
父亲去世后,母亲被击垮了,在农村,女人的生存能力是很弱的。母亲成了一个整天诉苦的人。所以大哥一直是我的依靠,我的快乐,我的天。
我的很多美好的记忆,在大哥的记忆里却是痛苦的。有一次我和大哥说起他小时候给我烧蛤蟆,烤玉米的美味,大哥竟然又哭了。他说那时候的我瘦得只剩下两个高颧骨和大脑壳,家里日子太艰辛,有时候连肚子都填不饱,更别说吃肉了。他看我整天生病,放学后便跑到地里抓蛤蟆,或者是偷几个玉米棒子给我加点营养。
大哥痛苦,并不是因为他的艰辛,而是因为我是一个从小没见过爹的孩子。他认为没有父亲的呵护,是我体弱多病的原因。
所以他小小年纪便担负起父亲的责任。记得有时邻村放电影,我吵着要去。姐姐不愿带我,饭都不吃就和伙伴们跑了。大哥便早早做完作业,然后带我去。电影散场的时候,经常是深夜了。而我已经睡着了。大哥背着我,从六里外的邻村一步步走回家。
幼时的很多记忆是在大哥背上度过的。我小的时候经常得一些奇怪的病,记得有一次鼻子流了很多血,然后就突然晕了过去,失去了知觉。妈妈说是父亲回来看我,她请了跳大神的,说是给我去邪。我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看到有个奇怪的人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更觉得胸口发闷,话都说不出。我看到姐姐惊恐的看着我并用手指着我,我挣扎着坐起,墙上挂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立着,象是头上顶着个刺猬。大哥跑进来,背起我就向诊所跑去。他跌跌撞撞的跑着,我的头伏在他的瘦瘦的背上,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感觉舒服多了。
忘记了自己得的什么病,只记得大夫给我扎了几针就好了。还记得大哥背着我摔倒了,鼻子和脸都摔破了。
后来我和大哥提起这些,他却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到很远的医院给我看病,回来的时候没赶上最后一趟车。身上的钱不够住宿的。他背我回家,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就让我自己走一会,然后再背我一会。这样轮流着终于回到了家。我却从此留下了膝盖痛的毛病。大哥每次见我都会对我说这些。一遍一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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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岁那年,因为生计,母亲又结婚了。继父是一个外地人。
继父的到来并没有给我们艰辛的日子带来多大改善。母亲和继父又生了一个弟弟,那么多的孩子要养活,继父整天抱怨。那段生活只有争吵和母亲无休止的哭泣。半夜的时候常常被撕打声惊醒,那种恐怖现在还记忆犹新。
后来继父说大哥已经长大,能够自己撑起一个家了,便提出分家。于是大哥带着我和大姐组成一家,母亲,继父和弟弟是一家。
我们的经济来源是父亲的车祸留下的赔偿金。
两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油盐酱醋,所有需要花钱的东西都要记帐,然后两家平分。
那时,大哥上镇高中,学校离家二十多里路他从来不坐车。每周往返一次,背着一袋炒面和一包萝卜干。他一天只吃两顿饭,晚饭就用水冲一杯炒面当饭。
大哥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大学,直接当兵了。他说部队里能吃饱饭,而且可以省下钱给我们上学。大哥是空军。
他走的那天,我哭着不去上学,执意跟在大哥的后面。那时候我正患感冒,鼻间拖着长长的鼻涕,不停的在两边油亮的袖子上蹭来蹭去。大哥蹲下,抚着我的头,让我回去。我不说话。母亲拽住我。我大哭起来。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心底向上涌出来。
大哥仰起脸,我看见沙迷住了他的眼。然后他转身跑起来,瘦削挺拔的身影渐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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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在部队里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又找了一个大他三岁的女孩结了婚。
不久我也考上了大学。父亲留下的钱已经用光了。大学高额的学费自然就落在了大哥身上。
大哥按时给我寄学费,每月给我来信。信里除了问我的学习,还告诉我他的工作和生活,比如他升职了,或者是家里又添什么大件了。
大哥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炫耀的资本。我心安理得的花着大哥的钱。在大学里我学会了抽烟,喝酒,还交了女朋友。
有一次大哥来看我,我看到他腕上戴着崭新的手表,便撸下来戴在自己手腕上。看了一会便发赖说:“借我戴几个月,放假的时候还你。”大哥笑着说:“好啊,你戴着吧。”
放假的时候我没去找大哥,当然也没有还他手表。后来我上班了,表也越换越高档,大哥的那块表自然也被换下了。
前些日子我送给大哥大嫂一对情侣表。大哥问我:“我以前给你的那块表仍了吗?”
“没有啊。”我有些心虚。
“那你还我吧。那是你嫂子给我的定情物,有纪念意义呢。刚买不久就被你撸走了。”
我翻箱倒柜,却再也不见了那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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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女友去了韩国,一去不复返。大哥在老家当地镇上的政府部门给我找了一份工作。我第一次没有听大哥的话。只身来到大姐生活的城市,青岛。
大姐没考上大学,在青岛打工。嫁了一个当地人。我暂时住在大姐家。
我刚到青岛,发展的并不顺利。青岛有很多机会,更有很多竞争。我没有青岛户口,找工作自然有障碍。磕磕碰碰在半失业状态中过了一年。手里的积蓄已经花光了。大姐家日子过的清贫。姐夫有腰疾下岗在家。一家人只靠着大姐的工资过日子。
这段时间大哥几乎隔两三天就来一次电话。
有一次已经很晚了大哥又来电话,“我睡不着觉。就想给你打个电话。青岛如果不好混就回来。我帮你找找人。”
“我还是想在这搏一搏。”我说。
大哥沉吟半晌说:“我知道你已经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姐家日子也不宽裕,我给你寄了些钱去。收到后给我打个电话。”
放下电话,我无地自容。自己已经踏上社会,却还要靠大哥养活。
最后我终于在一家广告公司立住了脚。大哥也终于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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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8月,我突然接到嫂子的电话,说大哥病了,病的很厉害。
我立即请假到大哥家。
两年不见大哥,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大哥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直看着窗外,一声不哼。嫂子和我母亲坐在他旁边,正在抹眼泪。
看到我进来,嫂子站了起来。大哥很奇怪的看着我,突然认出了我。他站起来趴在我的怀里,象个受委屈的孩子,失声痛哭。我抱着大哥瘦弱的身体,也禁不住泪如雨下。
嫂子告诉我,大哥在部队里,本来有一次很好的升迁机会,领导都找他谈话了,后来因为一些别的原因,那个机会给了别人。大哥一时想不开,精神失常了。他在部队到处喊口号,说他爱国,爱人民。部队只好让他提前退休。大哥回到家里,不停地往外跑,家里人把他关在家里,他把家里的家具和玻璃都打碎了。
大哥看到我很高兴。情绪也好了很多。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不停的给我夹菜,我感觉不出他是个病人。
吃完饭他要带我出去走走,嫂子远远的跟在后面。
大哥看到门口乘凉的邻居,指着我对他们说:“看,这是我弟弟,他从青岛来看我!”声音满是自豪和骄傲。
我突然有些辛酸。这么多年,大哥一直为我们姐弟几个操心,我们却很少关心大哥。少时的我总认为大哥是无所不能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哥充当了我的父亲。我却很少想到大哥也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大哥在外的这些年,我们很少主动去看大哥,都是大哥来看我们。他知道我们每个人的经历,我们却不知道大哥这些年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他在独自面对些什么。
晚上的时候,大哥突然又犯病了。他把吃饭的桌子都掀翻了,狂躁的走来走去。我紧紧的抱住他,抚着他的头。我知道这几年他活得很累。
他渐渐安静下来。头温顺的靠在我的肩上。然后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买了幢别墅给妈妈,买了一套楼房给你和你姐。”大哥的眼睛闪着亮,幸福弥漫在他的脸上。我哭着说:“我知道,大哥,我们已经收到。你以后不要再为我们操心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了,现在都过的很好。”
我知道大哥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病。
大哥从小胸有大志,渴望着自己能有所作为。他却在38岁的壮年退休在家。
这些年大哥承受的东西太多,现在,他的精神世界崩溃了。而我,也已经长大了。
这几年,我拼命工作。我为母亲和继父买了房子,帮弟弟成了家,也为自己买了房子,还娶了一个漂亮的青岛女孩做妻子。大姐这两年的日子也好多了,她的房子拆迁,一下子拆到两套房子,自己住一套,租出去一套。姐夫自己开了个小店,生意也不错。
我们的每一次进步我都会告诉大哥。我知道他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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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病开始时好时坏,后来发病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现在他有两年没发病了。我想已经好了吧。我经常把大哥大嫂接到我的家里。我喜欢看大哥慈祥的逗着我年幼的儿子的欣喜和快乐。
我知道大哥的内心很苦。他虽然生活安逸,精神上却是失落的。他有远大的志向,却因为自己的病,无法找到合适的位置。因为无能为力,我感到很痛苦。只有自己更加努力的工作。我知道,生命只有承受压力,担负责任才会更有意义。
手足情是什么,很难说清。我看到过大打出手的兄弟,也看到过对簿公堂的姐妹。这些年,因为有大哥,我们这几个没有父亲呵护的孩子也弯弯曲曲的长大成人了。虽然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我们的心却紧紧的抱在一起,不管是经受风雨,还是沐浴和风。
当日子从指缝间一天天滑过,我经常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
当我学会了思索,我突然明白,什么是手足情深,什么是血浓与水。
在如水的岁月里,我发现,有些感情愈久愈淡薄,有些感情,愈久愈清晰。
而有些感情,你挥也挥不去。它占在你的心底,左右着你一生的方向。
本文已被编辑[薄云残雪]于2006-6-7 5:27:5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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