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轧面房的旧事缩成雨点小

发表于-2006年06月25日 早上8:49评论-3条

我们高考落榜了。

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沮丧——书本没有教会我们厌倦生活,生活也还未向我们展示出真实的面目,我们的心田乃孩童般单纯——我们就这样怀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和英气,无怨无艾地回到家里,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我们相信,经过生活的风雨,我们一定能够成为有用之材。

然而我们错了。回家一年多,除了下田吃饭睡觉,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根本就不能做什么,因此我们就走进了那个轧面房,借以打发我们寂寞无聊的日子。

我们一共四个人,三男一女,因此有人叫我们“四人帮”。我们不在乎这个,从小到大,我们都是这样“帮”过来的。青梅竹马,十年同窗的友谊已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我们就象一根稻穗上的四个谷粒,攀附在命运这根稻穗上。我们相信,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开我们。

有必要介绍一下(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在此我隐去真名)——

首先说我们的老大吧。毕竟是老大,所以长得魁梧高大,一米八的个子,而且做事说话都有板有眼的,正象俗话说的那样“一本正经”。这种认真劲儿不能不使我们叫他大哥。做大哥的自然要有一种指导人生的风范,碰到我们这些弟妹云里雾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总是把我们从天上拉到地下,用鲁迅的话说,“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当农民的,除了种田还能做什么?”所以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这种现实主义精神,表现在行动上,就是,他名落孙山后马上接替了年成的父亲,成了轧面房的新主人。“总之,”他这样教导我们,“人首先要填饱肚子,才能干其他事业。”

其次是老二。和老大相反,老二生就一副“竹竿”身材,“苗条”得足以让风吹倒。这使他吃了不少苦头,做农活时不堪重负,惹得他父亲破口大骂,骂他读书不鼓劲,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偏偏老二不服气,维护自己所谓的“尊严”,顶嘴说,他不是不想争气,说到底,过错在于老子的遗传上,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结果是,那只农民强壮的拳头便落到他身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于是落荒而逃,苦着脸对我们说,如果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其它门路,他只有一死了之,因为他不是作田的料。我们为他哀叹,但他转瞬又欢天喜地起来,胡说没出息才去种地,他是个做大事业的人,才不希罕那个呢。当然,这是自我解嘲。因为他不种地就会饿死。他老子有的是儿子,传宗接代不成问题,饿死他一个不算什么。

最后一个,我们当中唯一的女性,我们管她叫“维纳斯”。可以想象,她是如何的美啦。我不想多花笔墨描绘她的美,那是俗气。一句话,美是不可以描写的,只能感受。老实说,在那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正是她的美让我们多少振作了一些。当然,美要有美的环境,不然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们怂恿她,来生来世,不要见着裤裆就钻,应该拣那些穿漂亮裙子的裤裆闯进去,那样,美的前景或许无可限量。

至于我自己,同伴都说我有点“文学细胞”,我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天分,不然学校作文比赛我为什么连连获奖呢。因此我也常作些诸如诗人、作家的梦。

……我们就是这样一些人,一无所长,而又不安本分。老实说,我们不比我们的父辈,我们读过书,多少懂得生活以外的憧憬。但是我们的处境是如此的糟糕,用老二的话说,我们不能按照我们的意愿选择长裤。我们想不到一个确切的办法来解决我们目前的窘境,我们就走进了那个轧面房。除此之外,我们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走进轧面房的时候是一个早晨,确切地说,是一个有阳光和雾气的早晨。

“怎么,你们都来了?”老大看着我们拥进轧面房问。

“逼上梁山!”老二愤然叫着。

“自由了!”“维纳斯”拍着她的小手。

“ard,我的可爱的家的坟墓!ard……“

“得了吧。”老大打断我的话,“神经兮兮的。”

我们安静下来。“维纳斯”就近坐在门口的炕凳上,老二倚着窗下的搓面板,我走过去帮老大摇着轧面机。这以后几乎成了我们不成文的规定,此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在同一时间同时出现,占据老位置。

从轧面房的门口,可以看见我们的屋场——轧面房就座落在田野之中,和我们的屋场相对,象我们年轻的心那样孤傲;一条大路打它前面通过——现在正隐在雾气缭绕之中。

“真他妈的好看极了。”老二骂道。

“一个骗局!”“维纳斯”接口说。

我们不说了。有一个小虫样的东西在我们心上爬来爬去……轧面机叽叽嘎嘎地叫着,仿佛在诉说我们无穷无尽的悲哀;架上的面条微微抖动,又仿佛在嘲弄我们的不幸……整个轧面房充满了发了水的面灰的甜味儿,这气味直冲我们的鼻子,刺激我们迷惘的神经,把我们的思绪带到远方。

还是老二忍受不了寂寞,大声叫嚷:“怎么,都哑了,成了哑巴了?”

我们相视而笑。

“我们唱个歌吧。”“维纳斯”提议。

“唱什么呢?”老大说,“没有适合我们唱的歌。”

“那我们就自己拟,”老二出了个馊主意。

历史的使命理所当然落到我身上。“维纳斯”转向我:“现在我们的诗人该派上用场了。”

我当仁不让,脱口念道——我也不知道灵感竟来得这样快,我竟飘飘以为自己是曹植第二——我高声念着:

我们把热情筑起这堵墙,

我们把梦幻造就这座房,

青春、理想、希望——

我们统统来埋葬。

我们用淡漠隔开那太阳,

我们用孤独闩起那月亮,

过去、现在、未来——

我们统统来埋葬。

“好啊!好啊!”我的伙伴们喝起彩来,老二甚至鼓起巴掌。

“你说出了我们想要说却说不出的话。”老大打了我一拳。

“问题是,”我说,“没有曲调怎么唱。”

“那容易,”老二说,“我们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只要表达我们的心声就可以,嚎叫也好,哭喊也好,呜咽也好,反正是我们自己的方式。”

“对!”我表示赞同。

于是“维纳斯”起先试了一个调子。那调子哀怨又高亢,正适合我们当时的心情。我们默默地听着她唱。后来老也跟着学起来,虽然常常转不过气,但是那脸的虔诚和神圣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终于我和老大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去。于是一条由四个人组成的参差不齐的合唱的洪流便在狭小的轧面房里撞来撞去,激起一层层浪花,然后从门窗里直泻而出,消失在广袤的田野。唱到兴奋处,老二抄起身旁的“铁拖斗”,拿了一根晾面棍,当当当地敲打起来。有人停下来看我们,我们不理他,仍然唱我们的。这首由我们谱写的曲子包含了我们隐隐的悲哀。这时“维纳斯”嘎然而止,闭上眼睛,也许她正想象沿着这条歌声铺就的金光大道奔向她的理想王国吧,也许她什么也没有想,听着比唱着更能排遣心中的郁闷。

我们的声音渐渐小下来。

可是“维纳斯”猛地从炕凳上站起,高声接唱了后面四句:

我们用淡漠隔开那太阳,

我们用孤独闩起那月亮,

过去、现在、未来——

我们统统来埋葬。

我们不唱了。“维纳斯”伏在炕凳上,老二仆在搓面板,我和老大靠了墙壁,哧嘿哧嘿地喘着粗气。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不作声,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老二直起身子,出神地看着“维纳斯”的耳朵。我知道,那耳朵小巧玲珑,只从那乌黑的头发里露了一点出来,很好看的。但是我不看。我知道,看就会引起我某种隐隐的欲望。我也知道,虽然那绝对不是下流,也不是罪恶。但是我不看。老大也不看。他看着轧面机,我在看田野。窗子低低的,正好看得见一大片田野,绿色的田野。田野很耐看,而且不会引起下流、罪恶的感觉。我模糊地觉得有个灵感样的东西在我心中涌动。我想作诗。

“你想什么?”老大打断我的遐思。

“我想田野。”我照实回答。

“哼,”老二握紧拳头,好象要把田野砸个粉碎似的,“我恨透了田野。”

“其实,田野是无辜的。”老大反对。

“是啊,没有比田野更宽广的了。”我说。

我们的大致情形就是这样。当然,这远远不能满足我们青春无厌的心,因此我们又作些恶作剧,好给我们灰色阴暗的心灵一点刺激。

我们是这样。老大和我剃了个光头,“维纳斯”也忍痛绞掉了长辫子,一夜之间变成假小子,以示与众不同。我们当然与众不同。我们不想象我们的父辈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如果我们从来没读过书,我们也不会有今天的烦恼。正因为我们读过书,所以与众不同。老二做得更绝,剪成一个阴阳头,还串通“维纳斯”买了件坦肩露胸的新潮衫,然后两人手挽着手一扭一摆地走进轧面房,郑重且庄严的宣告:“继西方之后,中国第一代嬉皮士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四个年头南方的农村出现了。”

我们顿时热血沸腾,欢呼起来,老二甚至喊了声“万岁”。

当然,西方“嬉皮士”是消极地对抗社会和生活,而中国“嬉皮士”应该积极地向社会和生活挑战,不然就不是中国特色嘛——“这就是我们的纲领。”老二神气地说。

“我们做些什么呢?”老大提出疑问。

老二一时语塞。

“所谓挑战,就是破坏嘛。”我出来解老二的围,“我们先把那些陈规陋俗打个稀巴烂再说。”

“就是嘛。”老二和“维纳斯”附和着。

“但是陈规陋俗又具体是什么?”老大又抬杠。

“这……”老二和“维纳斯”竟无话可说。

“这样吧,”我奉献我的智慧,“凡是我们看不顺眼的就去破坏。”

“行!”

在此,我不想详细叙述我们做的“蠢事”,那难免让人齿冷三天。我只想说,那时我们多么年轻,而且多么有热情,很容易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我们就那样做了,确确实实做了,做得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也许这叫“疯狂”吧。所有这些“疯狂”的结果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出来断言,我们疯了,原因是读多了书。

于是我们的灾难来了。

首先是我们的父母不准我们出门,并且没完没了塞给我们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们以为,有了这些小事情,我们的脑袋就不会胡思乱想。我们受得了吗?要知道,我们正年轻,用书上的话说,青春的热血沸腾,我们受得了吗?因此我们总是敷然了事,然后又偷偷地跑到轧面房。

“我们简直成了囚徒了。”老二一进门就叫苦不迭。

“不,是死囚。”“维纳斯”接口说。

“逃跑吧!”我喊道,“逃到一个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

“不行!”老大斩钉截铁地说,“你能逃到哪里?乌鸦一般黑。”

我们几乎绝望了: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我们可以去的地方。

“我们等着吧。”老大接着又说,“也许时间会给我们一些转机。”

“时间……”老二大笑。

我们等待着,一天,两天。然而,我们等来了什么?

那是一个黄昏,我们又偷偷跑到一起,诅咒着我们认为该诅咒的一切。“维纳斯”坐在炕凳上,阴沉着脸,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觉得奇怪,问:“你怎么了?”

“我要嫁人了!”“维纳斯”一字一顿地回答。

“啊——”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我们惊震了,老二甚至跌坐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老二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窜到“维纳斯”跟前,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着。

“是真的。”“维纳斯”说,声音是那样的小,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跟着两颗晶莹透亮的泪珠沿着她美丽的脸庞缓缓地、缓缓地流下来,终于叭嗒一声掉在地上。

老二重新跌坐地上,两眼呆呆地看着“维纳斯”。

“你还不到二十呀。”老大惋惜。

“是啊,”老二仿佛抓住一线希望,又从地上腾起,“你今年只有十八岁。宪法上不是规定女二十才能结婚吗?你这样做,不是犯法吗?我找你父母辩理去。”说完,就要走出去。

我一把拉他。

“没用。”“维纳斯”摇头,“后天就过门。”

“真快!”我叹息。

“这是命。”“维纳斯”咬着牙。

老二绝望了,两滴男子吝啬的眼泪流了出来。

老大直摇头。

我又想作诗。但是我什么也作不出来。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你们跳不出如来佛的巴掌,我们的命运书肯定这样写着。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我们的命运书上肯定这样写着。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

我们把热情筑起这堵墙,

我们把梦幻造就这座房,

青春、理想、希望——

我们统统来埋葬。

“维纳斯”含泪唱着。

我们跟着唱了起来。我们没有其它能耐。我们只有唱。我们知道,这是我们四个人最后在一起唱这首歌。我们只有唱。我们要把我们年轻的愤懑全部灌进歌声里,算是给我们的朋友饯行。我们只有唱。天黑下来了,我们还在唱,唱得天上的星子开始发抖;我们唱着,唱得窗外的田野屏住气息倾听。也许我们永远会唱下去,要不是“维纳斯”挡住我们。

“我们该回家了。”“维纳斯”淡漠地说,然后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我们没有动,看着“维纳斯”越走越远的背影,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在我们的前面,升起一帘夜霭的屏障,屏障的深处,闪烁几点鬼眨眼的灯火。终于那个背影消失在由夜晚的朦胧组成的宽大里。我们觉得,“维纳斯”走进一个美丽的神话之中。

“我们也回去吧。”黑暗中响起老大的声音。

我们极不情愿地走出来。

碰,老大把门锁上。

从此,“维纳斯”没有再来,门口的炕凳空着。

“维纳斯”的离开,使我们丧失了一个精神支柱。老大默默无言摇着轧面机,老二无精打采的靠着搓面板,我有时干咳几声,算是给轧面房一点生气。老实说,我们三个人都喜欢“维纳斯”,这是我们寂寞无聊的日子里唯一的寄托,只是碍于友情,我们谁也不想向前跨出一步。现在“维纳斯”走了,我们的心情不要说变得多么烦躁不安了。

在“维纳斯”出嫁的那天,我们一大早就来到轧面房,紧张地等着鞭炮响起。

我们在等待世界末日来临,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出,老二额上甚至渗出了汗珠。

终于那个要命的鞭炮点响了,新娘坐上车,迎着阳光奔驰而去。唉,我们的心也被汽车的喇叭声裹挟而去。唉,维纳斯!爱与美的女神!我们的向心力!你一去不复返了吗?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望着那空荡荡的大路和冷静下来的屋场。突然老二冲到老大面前,抡起拳头就打,一边嚎叫:“维纳斯走了,你知道吗?”然后又转过身,冲到我面前,抡起拳头就打,还是那样嚎叫:“你知道吗,维纳斯走!?”

我不响,任老二的拳头雨点般落到身上。这样痛快。

终于老大禁不住内心的悲痛,扑过来把我和老二掀翻在地,然后压上去,大声叫着:“她为什么要走?”

我们竟象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们知道,没有维纳斯的轧面房,将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轧面房。

但是我们已经离不开轧面房了。我们照旧来到轧面房,尽管是枯坐。

有一天,老大大概心中不耐烦,命令老二:“走开,碍手碍脚的。”

“偏不走。”老二和谁赌气似的。

“当真?”

“还当假吗?”

“不走?”

“不走!”

“我叫你烂在这里。”老大突然抡起巴掌,照着老二后脑就是一下,“啊!”老二反射地一跳,跳到地上,后脑留下一个白色的手印子。

“哈——”老大发出胜利者的大笑,走到门口,仰望灰蒙蒙的天,自言自语:“不轧了,这天,老不开。”然顺势坐在门口的炕凳。

老二“唉”地爬上搓面板,拉长着脸,分明是想着遥远的事情。

我隐约感到我们之间将要发生点什么,一定的。

此后的每一天,老二不但迟来,而且早去,有时只在门口站一下就走了。后来干脆几日不来。他坐在炕凳上(这是一个变化),一声不吭,随我们怎样挑逗,就是不答腔。我们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二瓮声瓮气地回答。

我们知道,即使老二要离开我们而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挽留他。但是我们另一方面又希望事情不至于发展到那种地步。我们沉默地迎接他来,沉默地送他而去。

但是有一天,老二跨进门就大叫:

“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我们不解,问:“你想通了什么?”

“我们应该做生意去!”老二说。

“什么?”我们有些惊奇。

“做生意。”老二重复了一遍。

我们为刚才的大惊小怪而脸红。

于是老二从货币的起源讲起,讲到钱在社会生活中不可忽视的作用。他津津有味地讲着,旁征博引,不亚于一个经济学教授。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想不到老二还有这样的口才。

突然,老二话锋一转,,说出了使我们惊恐的话:“现在个个喊富,要富,就得赚钱,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可我们还要这样那样。我敢说,到时候,我们肯定会被时代淘汰。我们现在推船下水还来得及。先前我们诅咒生活,不,生活并没有欺骗我们,是我们没有把握生活的方向。赚钱。赚钱,再赚钱,这就是理想,这就是明天,这就是幸福……”

“得了吧!”老大突然喝住老二。

老二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大。

老大接着下了逐客令:“你去赚你的钱吧!。”

“我好心好意……”老二嗫嚅着。

“走啊,还站着干什么?”老大不客气地说。

老二迟疑了一下,然后,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我们目送着他。在他的头顶,铅色的天空越来越低,快要擦到那颗粒光秃秃的苦楝树的尖顶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一辆汽车冲过来,车后卷起白色的烟雾。老二在雨中消失。

我回过头来,对老大说:“你怎么能这样?”

“我也不晓得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老大说,有那么一刻钟,怔怔地盯着轧面机,然后喃喃自语:“我们的观念真的该变一变吗?”

我们不说了,看着屋外越来越大的雨,感到又冷又难受。

听得见屋檐滴水的滴答声。

突然老大抱住我,几乎是哀求似地对我说:“你今后来吧……我们只有两个人了……两个人……我们很苦闷……你来……我们随便聊聊天……聊聊天……总比憋在心里好……你来吧?”

“我来。”

时间对于谁来说都是奔着走的。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我们不再象先前那样,一粒小石子投入水中,也要激起一圈圈涟漪。我们比较能够冷静地看待我们的境遇了。对于过去,我们能够原谅,甚至说起来腮帮子还有点火辣辣的。我们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式青年,既不懂得生活需要什么,也不懂得生活缺少什么,我们就这样与世无争地生存着,为生存而生存。我们是赤luo裸而来,将来赤luo裸而去,有什么遗憾可言?

当然,我们也还闲扯(谁能封住我们的嘴皮),但是我们闲扯的内容显然变了样儿。我们闲扯的是盐油米酱,闲扯的是最近发生的使人开心的事,闲扯的是谁家姑娘长得漂亮。一句话,我们越来越俗气了。但是我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相反地我们的日子因此而充实起来。

有一天,“维纳斯”带着她的小孩打轧面房前经过,我们招呼她,她停下来,只对我们微笑一下,没有进来。显然,我们疏远了。

唉,我们心目中的女神,变得憔悴不堪了,生活已把她彻底改造过来。看着她带着小孩蹒跚走路,我们联想起我们那个白发苍苍、腰身佝偻的母亲。

“看来,有些事,是在辈子忘不了的。”老大摇摇头说。

这句话使我们伤情。正因为这样,我们需要一种麻醉的慰藉,那种俗气的闲扯虽然使我们暂时得到满足,但过后我们变得更加空虚。我们总觉得自己在迷迷糊糊等着什么,可等着什么我们就是说不清楚。

有一天,我刚才门口的炕凳上坐下,老大告诉我:“我看见老二了。”

“你看见老二?”

“嗯。”老大点头。

“他,怎样?”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只远远地看见他。他骑着摩托。”

“是他吗?”

“没错。”

看来这小子发了,出息了。老二,你真行!你现在混出人样儿,是来向你的父亲证明你不是窝囊废吗?

两年来,我们始终没有见过老二的踪影。有人说,他做生意发了大财。也有人说,他亏了老本因此干起偷盗的行当。他的飘泊不定,使得那些传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他会不会来看我们。”我问。

“他来看我们什么?”老大反问。

我们不响了。有一个什么东西老是折磨着我们。我们差不多想跑到他家里去。他胖了还是瘦了?他究竟做些什么?外面的世界怎样?但是我们始终没有挪动我们的脚步。

第二天早晨,门口响起摩托车的突突声,接着传来一个我们熟悉的声音:“早上好!”

啊,是他,老二!

他穿着牛仔裤,站在门口,挡住一部分光线,看起来就上上了屏幕一样,很精神,又很潇洒。我们不好意思看他:我们这身土里土气的打扮要多寒酸就有多寒酸。我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都哑了,成了哑巴了?”老二搬出这个“典故”。

我们于是讷讷地说:“你来了。”

老二不客气地坐在炕凳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精致的香烟,从中抽出两支,递给我们。我们摇手表示不会。他便拣了其中的一支含在嘴里,然后又摸出一只很赶时髦的打火机,吧嗒一声点燃,猛抽一口,很漂亮地吐出几个圆圈,问:“你们一直在这里。”

“我们能做什么?”我们照实回答。

“事情是逼出来的。”老二淡然说。

后来他走了。我们琢磨他的这句话,发现这句话隐含的悲哀比由我们年轻的热情所带来的悲哀更大。我们有些替他担心,同时默默地祝福他。

“看来,他做对了。”老大终于说。

“也许。”我说,看着外面黄灿灿的田野。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一天,下了雪,我上早就来到轧面房。老大正在门口的视凳呆坐,失神地看着空中飞舞的雪花。我想,在这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时候,老大的心一定得到净化。因此我大叫:“吓,欣赏雪景!”接着念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老大迅速接下去。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我们一定有点傻,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可笑的。

“我不轧面了。”老大突然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

“轧面冇什么赚头。”老大回答。

“那你做什么?”

“我到外头打工去。”老大不无凄凉地说,“我已经二十岁了,爹老了,我要赚钱自己讨婆娘。也好,或许此去我能捞出我的世界来。”

“但愿!”

……一朵雪花探头探脑钻进来,沾在我的衣角,溶化了;又一朵雪花钻进来,沾在衣角,溶化了;又一朵雪花钻进来,沾在衣角,又溶化了……

“你打算今后做什么?”老大关切地问。

“不晓得。”

就这样,我们先后离开了轧面房。如今轧面房成了老鼠的乐团,窗棂上挂满了蜘蛛网。

1987年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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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声叹息点评:

一个小小的轧面房,记载的是年轻时的彷徨、是面对生活的困惑……

文章评论共[3]个
一声叹息-评论

欢迎新朋友!
  【缩成雨点小 回复】:向前辈学习。 [2006-6-25 10:56:57]at:2006年06月25日 上午10:28

冯英强-评论

  欣赏了

  【缩成雨点小 回复】:初来乍到,还望各位指点。 [2006-6-25 10:55:50]at:2006年06月25日 上午10:36

香樟-评论

我们用淡漠隔开那太阳,/我们用孤独闩起那月亮,/过去、现在、未来——/我们统统来埋葬。
这首歌的应该是排在国际歌之后的那首吧?嘿嘿
  【缩成雨点小 回复】:太高估了我吧,不过很高兴你这么一说。抱抱~~~~ [2006-8-6 8:45:24]
  【香樟 回复】:嘻嘻,大哥的肩膀好温暖! [2006-8-6 8:47:41]at:2006年08月04日 下午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