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为序言
2006年5月的最后几天,我从皖东南的小城出发,抵达到一个陌生而充满诱惑的北方城市。这是我近几年来的第一次远行。短暂的旅行像梦境一样贴近我的脚步,这个时间是快乐而充满感激的。这几年来,我一直幻想着能够从困缚的处境中走出去,呼吸到一场崭新而纯净的气流。在大连,我看到了值得自己感动和留恋的风景,它们闪烁着一个海滨城市的美丽光环,让我体验了历史的痕迹、大海的风浪以及人类的智慧之光。但既使是这样,最终我还是要选择离开。离开,这是我们面对一个城市和更多城市的宿命。“有些宿命是无法违抗的,它就像镜子的清晰度和光泽般折射在我们的故事之中。”几天、几年、几十年甚至一生的故事,它们最后都会如同一个个墙上的小斑点,在命运的镜面照耀下静悄悄地出现,静悄悄地转移,静悄悄地消失。我想,面对大连这个城市,我的出现无疑是它内部闪现的一个极快的光点,从出现到消失,只是短暂的四天。在这四天里,一个城市的故事用它抒情的存在向我打开。我阅读了它,感受着它,同时,也会在时间中时常记念起它。现在,我启用了我年轻的语言在皖东南的小城里再次追溯这个城市对于我的现实意义。然而,此时此刻,由于一种距离的存在,所有的意义对于我来说是如此的虚弱!因为这份虚弱,我知道现实中有太多的东西会给我的有限生命带来致命的弱点,因为这份虚弱,我会更加看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在任何一座城市,都将处于一个边缘位置,以一个匆匆旅行者的身份发出自己灵魂的声音。
二、离开了地面
离开了地面,我们会找到什么样的感觉?这个问题发生在2006年的5月下旬——这是一些值得我记忆的日子。对于时间,我始终是敏感的。接近六月的早晨刚从前一夜的雨水中挣脱出来,在这个时间里朝向一个陌生的城市——大连,心境是清净的,但无疑,心情是跃动的。
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会让人心怀向往。逾越距离是每个人都期望做到的事情。在逾越的过程中我们将从出发和抵达的两点找到灵魂生长的勇气与梦境。这是我在南京机场看到白色飞机之后所产生出来的最初意象。9点40分,这是我铭记下来的时刻。因为从这一时间开始,我的身体将离开地面,离开给予我一切重力和负荷的土地,向着天空和遥远陌生的城市出发。飞机承载着我的身体很快飞了起来。我看到了我脚底下的一切。
我很难从平静的生活中去察觉一种城市之美。对于城市,我是迟钝的。风景只属于大自然中具有灵魂的事物。而城市具备了太多的人气匠心,它是喧闹的、繁杂的,刻意的、甚至是自私的。城市诞生的意境之美总是需要一种载体去传播。在我有限的三十年生命里,我有幸去过几个曾让我憧憬的城市,比如说杭州,海南,南京……在那里,我看见了湖,看见了海,看见了石头,看见了高楼和阔路之间晃动着无数的人影,身影与声音像脚印一样重重叠叠,踩着一个城市的构架,向着眼瞳里的火焰扑来。当我离开那些城市之后,燃烧在我眼中的火焰几乎都渐渐熄灭了。风景——属于一个人的风景永远需要灵魂的翅膀去靠近和体验,在靠近的过程中,我们会看到身体在人群中产生距离,距离是多么重要啊,有了距离,才容许美在想像中产生无限。但同样,有了距离,体验才会变得如此孤独。孤独,这个世界能够咀嚼孤独的人能有多少呢?永恒之美包裹着孤独的外衣,有勇气披上的人总是那样少。
飞机在空中平稳飞翔。这是我能够感觉到的姿势。此时此刻,我的身体踞在一只大鸟的翼下,感受着温度和区域的变化。从机窗向外看,一切都是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视的。云在我的视线中飘移,像从机翼边滑出来的声音——鸟鸣声。在我看到云彩的那些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声又一声的鸟鸣,在一个城市的上空,鸟的出现会带来比人更多的凝视——亲切而持久的凝视会让人记忆一切或是忘记一切。
在我居住的小城郊外,时常可以听见鸟鸣从丛林深处跳出来,像小露珠一样滴进眼睛。我习惯于在阳光明媚的春天走进城郊的山林,一个人,以十分悠闲的姿势去靠近那些树荫和杜鹃花影。或者在走累了之后,钻进路边灌木掩蔽的草坪地,野桃树结着小果子,轻晃在头顶,阳光从狭长的叶片间流泻下来,让人可以闭上眼睛就地躺下,一切声音都远离而去——只剩下鸟鸣。清脆的鸟鸣啄住阳光下飘动的一丝丝绿色,绕成我脖子上的绿丝带。哦,神秘事物的灵魂之光,在那一刻为我照亮了人与自然之间触动的纹理……
我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些云朵变幻的秘密。每一朵云都会深藏一个少为人知的秘密——它们为什么要飘?为什么会保持悠闲和自由在飘?它们会一直朝着哪个方向飘?飘——这种形式在天空中已经聚成了一团秘密气流向着我置身的地方游过来。我贴近飞机的心脏,看着那些气流卷过我眼睛里的重与疲倦,卷过浮动在我身体上的每一丝秘密情绪(人这一生要为多少秘密情绪所困缚!)。我闭上了双眼,似乎沉浸在了那一团悄然移动的气流。我在体验着来自于云朵——一种悠闲和自由的状态下所变幻出来的行走方式。飘——人生之中要经历多少沉重的走动,才可以置换出那种完全的自由和轻盈?
身体和身体之外的重力,在更多场景中诠释着一种世俗的意义。这样的意义激励着我们在疲倦与亢进中归于宿命。在飞机的飞翔中,我默认着这种宿命的无处不在,像时间一样时刻警醒着我与旁人在生命体验中或进一步展开或悄然结束。这就是生命在时间中延续的机理。我逃不过这样的机理,当我听见空姐在提醒大家飞机即将降落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了我身体的降落。从飞的气流中降落,这便是我在现实中际遇到的一种命运。一片陌生的土地,为留下一对脚印而奔走,这就是人生的历程。
无论如何,我将告别一种飞翔,进入与旁人无异的行走。前方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涌动着人声和浓郁的现代气息。这一切让我陌生而好奇,在某种意义上也暗示了我在这个世界所要经历到的更多气流。但同时,我也在这个气候适人的五月下旬经历了一场与云彩相同的飘移,在飘移中,我抵达到了我要去的终点,在飘移中,我看到了我所期待的气流——飞翔的气流为保持身体的轻盈和自由倾注了短暂美丽的想像空间。 所以,在飞机降落地面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泰戈尔的话:天空没留下痕迹,但我已飞过。
云朵依然在头顶上空飘动,当我站在大连的土地上,这已经成为了我昂视的风景。但“云雾中/翅膀的声音/在我心中唱起/凡是我心里活着的/都不会死亡/你看到了我/我生来如此轻盈/把一切事物都/如此亲近/因此与天神/一起漫步前进……”
三、踏上了大连的土地
踏上大连的土地,我感受到了从风中撩来的微凉。皖东南的小城多的是山和树,却难以抵挡阳光的热情。从阳光下走出来的人,穿着夏天的短衣,赤luo着胳膊,脸上的笑容是灿烂的。同行的有人耸起了肩膀双手合抱,似乎这样就能够把家乡的那些阳光的余热捂出来,以对待另一个城市的陌生。人对于地域是存在敏感的。外在的形式、语言以及温度之间的点滴差异,都可以引发内心深处的茫然。在未见到大连的导游之前,我们一行二十多人聚在站台的阴暗处,大家用方言交谈着地域带来的感受,并揣测着这个即将走进的城市风貌,谁也不敢冒然前行一步。看不见的风和看的见的阳光从远及近地向我们昭示出另一种气象——一个海滨城市,终于脱离想像而出现,这是我们即将进入的现实。丝丝缕缕的风从城市的四空交织过来,把我们笼罩其中。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会在心里构建着关于城市的想像——道路、高空桥、声音和车水马龙,像细线一样交错编织出一张张巨大的网。每一张网都有可能制造出一份幻想或是一种梦魇。它们会在时光和风声中悄然袭入人的感窍,产生支配史。现在,我已经靠近了城市这张张开的网。风正在我们裸露的胳膊和面颊上来回穿梭,比皖东南大地更清凉的气流贴近我的眼睛让我进一步保持着清醒,我看见了呈现在前方的城市道路、高楼和人群。它们让我在产生好奇的同时,仿若一只蜘蛛因为兴奋而表现出无措,甚至有些惶恐。为什么我会在踏上大连的土地时会出现无惜和惶恐的情绪呢?这显然是有些不太正常。城市,在城市向我揭开它最世俗场景的那一时间,我无法不去再次想到那些细密恍惚的网。网的存在造就了蜘蛛的存在。在城市的内部,我是什么?蜘蛛是什么?为捕获命运之物或动静或死亡,或用延续和垂落的力气触弄日月辰光——这似乎注定是一部发生在城市内部复杂的编年史。因为这样的编年史,城市体现出了它与乡村小镇不同的、持久的、令人费解的意义。
四、是安徽的朋友吗
在迷路之前,我们需要找到向导。陌生的世界会让人产生不安。这样的不安需要用微笑和语言予以沟通。踏上大连的土地,因为陌生的气流,我们都在期待着导游的来临。一刻钟左右,一个手挥金色小旗的瘦高个女子走到我们面前轻问道:是安徽的朋友吗?
朋友,这两个字在更多意义上像是一根柔软的纽带。飘在令眼睛闪亮的前方,触手可及,便可以绕在指尖抚摩出热度。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感受到朋友的无处不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一直随工人阶段的父母居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序而热情的平房为我们敞开了相约玩耍的世界,那个时候,我总爱在黄昏和五六个同龄男孩跑出家门,朝着大院子外的田埂奔跑。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在黑夜降临之前的奔跑。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孩,他们便总会在我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伸出小手,拖着我,为我鼓劲。很多年过去了。那些场景像神秘的字符一直嵌在我的记忆里,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定义了我对朋友的理解和认同。
时间在成长中累积下来,它为我叠置了越来越多的朋友身影:从小长大的朋友、偶尔遇见的朋友、惺惺相惜的朋友、貌合神离的朋友、能够牵手的朋友、背道而驰的朋友……陆续出现的朋友像流动的画面,影响着我在很多时期的宁静。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对着一位远方的朋友叙述了关于朋友的感受:“ 朋友,这是一个沉重的词汇,很少有人能够深刻掘出它的内核。所以,我必须是一个预热很慢的女人。但同时,我也不乏期待,我期待能够出现这样的朋友:他可以在不远处,也可以在远方,不需要抓住我的声音和手,只需要给我视线移动的提示,我会为他写信,坐在窗前、一盏灯光下,认真细致的拼贴每一粒语言,我会用手指的温度去拂平纸和他心灵的平整,在字里行间传递一份真实的体温——他会在信的翅膀上看见我身影的幻变,看见我灵魂的花蕾,正在向他身置的岛屿缓缓绽放。”这是种植在我梦境土壤中的朋友。是我这三十年来一直梦昧以求的朋友。从陌生到熟悉,在这个世界,能够抵触灵魂的人究竟有多少?很多故事过去了,很多情绪也消失了。我依然记得一些夜晚,因为语言的力量,我与几位姐妹在心灵的触动中彼此寻找着安慰。
“一个真正的朋友,能够握着你的手,触动你的心。”2006年的春节,我把这句话作为一条短信发给了我生命中的几位朋友。我相信他们能够感悟到字里行间的温度。春天一样的气息,荡漾在阳光之下,每一条小径,缓慢留下齐平的脚印。这是我所期待的花园。花园的打开发生在飘着细雨一盏灯被点亮的时候,在黑夜被诗人用头发缠绕出一道道隐秘的纹路的时候,在燕子从巢穴中飞出再次找到它来时路的时候……房间里流淌起一种持久而和谐和地宁静、一个诗人终于发出了孕育诗性之痛后的微笑、最困惑的翅膀也因为正确的指引而雀跃起来……
朋友,这人世间最晶莹的露水,此时此刻正在我们的面前串联起一串风铃一样的清音:是安徽的朋友吗?一道金色的弧线像神秘的音符一样飞入我们的视线,这仿佛是一个美丽的标记,一个天蓝色的海滨城市正在开启它门户的金色标记。所有的人都重新振奋了起来,没有人再去抚摸裸露在风中的皮肤所发出来的叹息。每个人都已经提起了行李跃跃欲行。这个时候,金色的小旗子再次挥动了起来。它引领着我们从没有阳光照耀的站台走出来,女导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她扭头高声召唤着:“安徽的朋友们,跟我走吧!”我看见了她的微笑像披落在我胳膊上的那缕阳光,闪亮亮的,很温暖。
五、与绿色有关
90年代初,我在省城读书,北方的同学告诉我:“每次坐火车看到山越来越绿,空气越来越湿润了,便知道快接近南方了。”我想像着在他语言里变化的场景:一座座连绵的山,在不同的地域中披着不同的外衣。外衣上神秘的颜色在时间中施展着不同的魔法。其中最惹人醒目的就是绿色。绿色——当我们的视线能够感受到绿色的时候,那一定是生命被魔法绊住,产生无限眷念的时刻。所以,我的北方同学在那时会异常坚定的告诉我:我一定要留在南方,我喜欢它的绿色,我一定会让自己融入这种颜色。
皖东南的小城四季都会荡漾微妙的绿色。西津河水永远都保持着流动的姿态。河两岸的灌木丛从来没有停止过呼吸。这也是我喜欢流连在河边散步的原因。当更多的绿色从土壤里弥漫出来,我会看到我的生命会因为盎然的风景而欣喜不已。1996年我从省城返回到这个小城,疯狂的绿色在我心灵中投下了影子,它使我意识到了又一个无限生长的开始,而那一年,我拒绝了一个从北方城市远到而来的男孩子,拒绝了他在一个春天之后疯狂燃烧的热情——在越来越多的绿色笼罩着我形成一个恬静的世界时,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勇气去接受一段很可能会成为虚无的感情。一个人的勇气包含着很多颜色,红色、绿色、白色——《神曲》告诉我红色的爱、绿色的希望和白色的信仰会交织成一个人身上冉冉上升的勇气。但在那样一段单纯的日子里,绿色占据了我生命中太多的位置——用一种希望延续我在生活中的全部梦想,这对于爱情,也许远远不够。所以,当那个北方的男孩子悄然离去的时候,我会在一段时间里时常徘徊在津河水边望着一些叶片飘落在地面,而另一些叶片正在慢慢抽长。
绿色从视线进入灵魂,这个过程始终是震颤人心的。它意味着一朵花从绽放到凋零,或者一朵花凋零到另一朵花绽放。所有的树木和花朵都会为一种颜色的持久反复历经到一个过程,或者说是一种命运。
此刻,我在大连的土地上观看到了这样的过程——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在为一个城市的绿色进入绽放和成长的过程,它们正在经历着各自的命运——为一个城市的持久、绿色的持久倾尽灵魂的生与死。我的视线正在触及它们在呼吸中吐纳出来的绿色——在这个远离皖东南小城的世界里,我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区域人民所召唤和希望的颜色。美丽的女导游在车上说起大连现在已经是四季常青时,脸上流露着满足而骄傲的笑容。绿色的影子在她的身上呈现出来,我听见了她说希望我们能够在大连这个城市里找到熟悉和愉快的感觉,找到家乡的感觉。
因为一种颜色而去寻找一种历史或一段梦境,这是充满质疑的尝试和体验。我想我始终会是一个预热很慢的女人。因为失去勇气,便会失去一切相融的机会和可能。因为失去勇气,便时常会在面对现实时产生不安的情绪。在过去的时光里,我已经远离了一些故事,而现在,我正在走近另一种现实。一个绿色的现实,在跨越距离之后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会再次融入它吗?我会再次找到熟悉和愉快的感觉吗?在无数年之后,我经历了生命中太多令人震颤的绿色,可究竟有哪一种绿色会让我得到刻骨铭心的期盼?一切似乎都是缓慢的,恍惚的,一切又都是真切的,充满忧伤的……
与绿色有关,风景永远在前方,在我看的见和看不见的场景飘荡。那是我很少能够抓住的,这也许是一种命,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宿命的合理性。因为希望是美丽而渺茫的,是虚无的另一种存在。在希望的理解和认定中,我们也许会变得更加坚定,也许会更加踌躇。
大连的城市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车的速度让我看到了绿色在流淌。这真的是一个美丽而丰富的城市,是能够与任何一个南方城市相媲美的城市。现在,我正在它的内部寻找着与绿色有关的感觉——那片皖东南小城带给我的记忆,永远像叶片一样脉络清晰,历历在目。但是,大连,我真的能够走进你吗?
六、槐花盛开时
槐花盛开时,我正在一个城市的内部做短暂的旅行。三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皖东南小城来到遥远的北方。我对未曾去过的地方总向往着美丽风景。在车把我带到大连干净的马路上时,我看到了路两边的槐树。
槐树,从童年的大院子里探出头来,我再次看到了白色的花朵像风铃一样轻曳,淡淡的香味在风中旋转着,向站在树下的一群孩子发出隐秘而好听的音符。迷恋音符的时刻,也是萌发欲望的时刻。在槐花盛开的傍晚,我们动用全部的心智,两个人为一组,举着一根长竹竿,竹竿的最前端拴着顶cha,然后我们就用那顶cha去绞一串串的槐花。花从树上掉落下来,像羽毛轻落在脚下。我和几个小男孩小鹿一样地去捡掉在地上的槐花,男孩子摘着花瓣放在嘴里嚼,而我总是拎着花串儿昂头去看仍在飘落的白色小花瓣。零散的花瓣纷纷扬扬,雨点一样散落在我的周围。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伸出小手,把地上那些散落的花瓣拾在手心。很多年后的一个夜晚,当我从一本旧书里看见一片枯萎的槐花瓣时,我回忆着那些充满欢乐的芬芳时刻。世界上任何一种眷恋总是会和芬芳有关。甜蜜的眷念的气息,从时光中游弋出来,从而给予我们一种收藏的理由和机缘。在我三十年的生命里,我想我会利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一些轻盈美丽的事物——比如说羽毛、蝴蝶的标本、一片保持水分的叶子,或者是暗含香味的花瓣收藏进我的世界。那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世界。一些沉浮的亲密感情,在一个女人的私人生活中展现出喜悦和忧伤的痕迹,这些痕迹永远不可能被埋葬,它只会跟随生命的历转越来越平静地沉入时间底层。
黄昏依旧会来临,薄幕会在拉开之后又悄然聚拢。槐花盛开时,我所看见的身影不断在发生着改变。周围的一切都不可能被挽留、被拉进一个永恒持久的圆圈。时间,人最惧怕的是时间和在时间中的遗忘与变化。2006年,当我越来越敏感的在一些人身上体验到一种时间所施展的魔力时,我开始更加恐慌地去面对我在生活中所追溯到的一些场景。我记忆的红匣子,它在打开那些轻盈美丽的痕迹时,永远也不可能再为我去打开那些快乐的时光了。一根羽毛、一只蝴蝶,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传递了似同死亡的静默。一片花瓣,再次暴露在时间面前时,它已不再代表任何美丽的怒放,它呈现出来的只会是枯萎,和将要在枯萎中所发生的碎裂。
阳光把我带到了大连的土地,一个散发着芬芳的城市,一棵棵正在盛开着花朵的槐树。这是我在2006年的5月捕捉到的风景。无论如何,我已经学会运用一种目光去察看演绎在生活中的场景,不管它们是美丽的风景,还是一些令人忧伤的画面,我已经能够利用我的语言,“也许是无比喜悦的诉说,也许是孤寂忧伤的诉说”。在皖东南的小城,我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与时间的存在和一些亲密感情的存在。那也许是一些无比孤独的时刻,却让我深深体验到了无与伦比的真实和异常和谐的宁静。
此时此刻,正是槐花盛开时节。没有谁会拒绝一种花朵的绽放。在这个世界,我会迷恋一切花朵的怒放。迷恋任何一种芬芳。我幻想到的每一种花开,它们都会在夜晚的时间里撒下花粉落入我心灵的土壤,它们会让我在那些神秘的时刻孕育出一座美丽的空中花园——然而,孕育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一些独处的日子,我会在我的书房里聆听到遥远而古老的引渡声从模糊的渡口轻轻响起,一些影子会偶尔浮现,会偶尔撒几滴金色的细雨在我的面颊上,这可能会是忧伤而孤独的夜晚。秘密之花绽放,我闻到了我灵魂的芬芳。
芬芳。槐花盛开时,我在大连的土地上再次感受到了芬芳。这是我的身体能够感触到的气息。因为这种气息,我体验到了身体所倾向的姿势。因为这种姿势,我从这世俗生活的场景中找到了自己努力活着的美丽证据。
七、荡漾在海水中的盐味
在炊烟之下,米饭与土豆的香气以及一种隐藏在时间中的盐味,正顺着舌尖被卷入我的世俗生活。当我能够张开嘴说话,抛开一双大人的手独立行走时,我便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这种世俗生活无时不刻不在笼罩着我周围的一切。在一个炎热夏天的早晨,我的母亲告诉我:你应该喝一点盐开水,淡淡的盐开水会使你在流汗过后不至于虚弱。这个时候,我看到盐味正在从时间中渗透出来,丝丝缕缕地抵达到了我的味蕾和我身体的每个角落。
我品尝到了盐味。准确而合适的盐味像朴素的真理一样进入到现实。我们的生命已经离不开这种现实。包含着盐味的现实从世俗的画面中显露出来,我看见我的母亲正在解开一袋密封的盐,白花花的盐像小浪花一样窜出,翻腾进一个陶瓷罐子。之后,母亲每天都会去打开那个罐子,盐味自那个神秘地罐子涌动出来。在那一时间,我们既品尝到了从现实中弥漫出去的种种滋味,也会进一步品尝到从这种滋味延伸出去的波浪。
很多年以前,当我在海南的浅海域里游泳,我被一个小小地波浪拍打着而灌进一口海水。咸涩的海水冲进我的口腔,那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味道。盐味从现实生活中荡漾出来,早在我懂事的时候起就已经意味着一个人必然会在她的生命体验中品尝到盐味,令人震撼的盐味,发人深省的盐味,绵延的盐味,在各种场景中被圈套裹住又不断披露出来的盐味……
盐味来自于大海。来自于似同于大海境遇的深不可测的触摸和探测。在大连的海域,我看到了漫长的海岸线史诗一样起伏着,很多神秘的风景在海面轻轻飘荡,我猜想着一种盐味荡漾在幽暗的海面。在更多人走进大海的时刻,那一定会是人们走向隐藏在海水中的盐味的时刻。人的生命脱离不了盐的包围,在任何一种味觉体验里,舌尖最敏感的滋味无非是来自盐的释放。所以,在我们围绕着一只桌子开始餐食生活时,我们必须先让舌尖得到盐味的触动,只有得到触动,我们才可以有力量和勇气在时间中延展更多的状态。把盐撒进土豆上,把盐撒进铁锅里,把盐撒在随时遇见的风景里,把盐撒在伤口上。这是我们围绕一只盐罐所发生的故事。 在故事之中,每个主角都有可能经历一场盐味的涤荡,从汗水中产生盐味,从眼泪中滴下晶莹剔透的盐味,从我们的语言里析出来一粒粒可以看的见的盐味,在每一个现实场景中,我们都会品尝到盐味。品尝到盐味,才会体会到生活向我们展示出来的真正味道。这种味道让我们在吞咽时发出了嚅动声,发出了唇齿之间隐秘的碰撞声。
海水在轻轻晃荡的时候,我正在咀嚼一块从背包里取出来的鱼片,小小的鱼片从我的舌尖上滚下淡淡的盐味。这是来自于大海的盐味,是从海水中走出来,进入我的生活和生命中的盐味。每一种盐味都会和人类发生隐秘的联系,在感受到盐味的时候,人们一定会去揣测一种盐味的起源,并会因为这种起源的存在而产生愉快或是悲伤的情绪。每一种盐味都会联接着人类的一个故事,充满喜悲的故事也许会是一朵在秘密时光中悄悄盛开而又悄悄凋谢的花朵,也许是舍弃花瓣的生长,像一根根错综盘绕的枝蔓,纠缠一生。当我吞咽下鱼片弥散出来的最后一丝盐味时,我的脚已经触到了大连的海水,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丝丝缕缕的盐味顺着我的足踝自下而上漫延。来自于盐味的现实随时都有可能被我们的身体所接触到,这样的事实或将我们湮没,或在我们浮出时发出长时间的震颤。比如说,在我三十年的舞台上,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披露着幻想与激情的细节中走出来,我遇上了一些令我快乐和忧伤的同盟者,从他们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美丽的语言,它们无时不在向我诉说着这个世界的生命法则:或者是鼓足勇气的前进,在一种突破中完成对世俗的叛逆,或者是拘于现实的执守,在平静中像一朵花一样从怒放到萎缩。跳动着的语言在我的亲密感情中穿梭着,我看到了很多年前细细的盐正在从我母亲的手跃出去小浪花一样流进一只陶罐,白色的盐味在灯光下轻轻弥散出来,它环绕着我的手指和灵魂的触角在时间之中去展开一些痛苦而坚定的选择……
选择来自于现实所展开的意境。此刻,大连的海向我展示了一个充满盐味的意境,所以,我在看见海水起伏的一刹那,会情不自禁地奔向它的水域。也许激励我奔向大海的只不过是出自某种潜藏的诗性,而并非勇气。就像我在品尝到很多盐味的历程,并不仅仅是出自对世俗现象单纯的味觉体验,更多的是在沉浸于生命在被盐味侵入之后所渗透出来的一种状态。当这样的状态越过各种起伏不定的场景,向着我生命中坚守和延伸的处境靠近时,我的面前有可能会呈现出一根根绳索,也有可能会出现一把发出银光的钥匙。
八、隧洞
洞,在黑暗之中展现出似同于命运幽深而莫测的路径。沿着这条路径,我返回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傍晚从居住的大院子里跑出来,朝向河边上潮湿的田埂路。田埂,在那个弥漫着油菜花香的夏日傍晚,这几乎成了我们必定要奔跑的方向。延着田埂的流水声和萤火虫微弱的光亮,我们远离了大院子和那里面的一排排平房。四个男孩子外加我,我们一个紧跟着一个边跑边大声笑。笑声从越来越深的黑暗中爆发出来,伴着晚风的节奏在夜色中轻轻飘动。我们被笑声牵引着,同时也被在模糊的光线中隐约闪现的前方景色诱惑着。就这样,在一个被黑暗笼罩的夜晚,我们脚底下的路就像在幽暗中延展着未知和茫然的隧道,它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穹隆,一个由天和地组合而成的穹隆,也可以说它们就是宕开在我们前方的洞,是我们必须要将身体和脚步投入进去,进行穿越的洞。事实上,从我诞生之日起,我就已经被赋予了穿越各种洞穴的使命,一个人的一生,必须经历过不同的洞穴,必须经历过从黑暗挺向光明的险径,才可以让自己在更多的迷宫和深渊里保持继续行走与辨别的勇气和能力。八十年代,那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对于我来说,脚底下的任何一种光线都无法阻挡我对前方事物的探测和奔跑。我的同龄伙伴们,他们总是在我的前方,大胆地、无所畏惧地表现出小男子汉的气概。他们穿越黑暗和洞穴的姿势比我更迅速也更敏捷。所以,我在跟着他们奔跑的过程中,一方面迫切不安地想追住他们,一方面又不停地小心翼翼地盯着田埂踏出我的每一步。这是一种多么缓慢地速度啊,当人类在任何一种事物上表现出缓慢时,那一定是他的身体被一种困惑和恐惧纠缠的时刻。人必然会以一种缓慢地速度去穿越他在隧道和迷宫里遇见的黑暗,因为只有缓慢才可以带来思考,只有缓慢才可以把人的脚步从时间的圈套中拔出来进行自由支配。我在缓慢中紧跟着小伙伴们向前奔跑,天已经越来越暗,我们却顺着田埂跑了很远。身后远远地闪烁起隐约的灯火。在偶尔回头的那一时间,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期待返回的愿望。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停下来。就在我被洞穴一样的黑暗缠绕,越发疲倦的时刻,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孩子发出了尖叫,并很快蹲下了身子,我们焦急而恐慌地聚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脚已经陷入了一个柔软的布满杂草和枝蔓地泥坑。我们帮着他把脚拔了出来,并借用河水洗净了他脚上的泥,但因为他的脚被划伤,我们谁也没有再想着继续奔跑,前方仍然是漫长的黑暗,看不见的路径在延伸中变得神秘而渺茫,这个时候,我们都想到了回家。家,在田埂路的另一端向我们张开着它的灯火,隐隐约约的灯火,向我们每个人都发出了召唤。在经历了一段失去光亮的穿越,我们必须要折回去,重新寻找布满光明的道路,这就是我们在命运道路上践行的原则。我们转过身,循着来时路回家了,在不断临近大院子的过程时,黑暗渐渐扩散,灯火闪亮在我们越来越自由的奔跑里,那一刻,我知道一个近似于洞穴的短暂穿行已经结束,在经历任何一种隧道的穿行时,我们必会因为前方即将洞开的光明而心无旁骛地保持着从容,只有光明,才可以引导每个人在穿越洞穴的黑暗时摆脱致命的诱惑和一种迷途的疯狂。
很多年过去了,这个故事一直萦绕在我灵魂的洞穴里,它们像一记小小的火焰一样,照耀着我在黑暗的险径中穿越出去的表情。尽管当初那个在黑暗中奔跑陷入泥坑的男孩子,我儿时亲爱的小伙伴在十年之后因为一场少年疯狂的纠纷被人失手杀死,这似乎构成了我对一段宿命在时光中所埋藏下去的寓言一直保持着深信不疑,我依然会记得他在返回的路径上跛着腿跳跃前进的迫切和豁然。从隧洞里穿越出来,再次看到光明,这如同在窒息的世界中突然遇到水和在雾霭中倾巢而出的鸟鸣。一个重新被唤醒的世界,绽放出来的生命意义和在穿行史中嵌入进去的永恒之美,被洞穴的客观存在抵达到我们面前。2006年,我再次在大连去旅顺的路途上看到了隧洞,半圆形的隧洞,像一个从时间中显露出来的故事,它宕开在我的眼前,宕开在我们抬起头寻找路的一个短暂瞬间,在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了一只蚕正吐着雪白的丝线进入椭圆的城堡,这个世界任何一个生命都会有它自己的城堡,爱情的城堡、婚姻的城堡、事业的城堡、人性的城堡……各种不同的城堡,它们像一个又一个的洞穴隐藏了人类太多的秘密,在收藏秘密的那一时刻,即是一个城堡的洞穴进入幽暗时光、进入长时间的寂静变幻的时刻。
短暂的光线变幻、时间变幻、声音变幻和表情变幻,发生在隧洞的内部。当所有的一切在人们的眼睛里重新恢复正常,出口即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现实和在现实中交织穿梭的故事。从这些故事之中穿越出去,从这些故事的黑暗之中穿越出去,我们将会再次在不可摆脱的物质体验和幸福的精神世界里察觉到破茧而出的翅膀上将布满阳光从尘埃之中挣扎出来的美丽花纹。
九、在大连的广场上
我进入了大连的广场。我已经围绕着大连的广场看到了天空和涌动的海洋。所以,我们的身体从车厢里迅速钻了出来。我的脚已经踏在了广场的地面,并且,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崭新的气流正从广场的上空向我笼罩过来。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几只鸽子腾空飞起。鸽子,在海浪涌动的时候,我看见了几只白色的鸽子正从我的头顶飞过,它们在我的上空旋转了几周之后骄傲而不屑一顾地飞走了。翅膀扇出来的风声,让我情不自禁的昂起头想去抓住什么,但是,等我转了几圈恍惚而徒劳地垂下手臂时,我看见了鸽子已经飞的很远了。
鸽子,它始终是我视线之外的一道风景。宛如猫在咀嚼月光时发出的尖叫、露珠滚动在荷叶上的姿势、从岩石上喷溅而出的瀑布、蝴蝶在一朵花上创意的舞蹈、我们在一场睡眠中延续下去的语言、镜子在阳光下面的反光……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从我们的视线之中穿越出去。发生在梦境之中,发生在一切宽阔的场所。任何一种风景往往来自于对场所的无所畏惧和无可阻挡。任何从容自如的意象来自于场景的无限扩张和无限想像。广场,在大连的广场,我看见了一只鸽子正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向着我们看不见的前方飞越,前方是什么?前方永远是我们无法揣测到的场景,或许是一个花园,或者是布满荆棘的深谷。
2006年,平静的生活状态时常会蒙上了我的双眼。但是,我还是能够从模糊的光线中感受到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悄然无声地发生隐秘的变化。比如说,种子经历了黑暗中的孕育已经抽出了芽苞,一簇火焰经过摩擦之后终于闪烁并进一步燃烧,一些声音从黑夜中蹦出来,小豆子一样旋转不已……每一个变化都尾随着时间刻下美丽的花纹。这是我能够看的见的花纹。无论如何,我已经学会了运用一种目光去审视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它们也许会在某种意义上产生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气流,也许会从世俗生活中延续一个世界的准则,这个准则要求我们必须遵照任何一种沿袭下来的方式去融入时间,融入时间坦露给我们的有限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你也许只能顺着一个被禁锢成形的藤架缓慢地攀缘,也许会在得到一次深呼吸的机缘之后很快被关进一只散发着金属色光泽的神秘笼子……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从黑暗中穿梭出去,看见影子在梦魇与现实摩擦的纹路之中仍然能够找到闪烁的语言。2006年,我已经找到了让自己好好活下去的语言,我的一位远在北方的朋友一再叮嘱我:要好好的活着,因为生活是繁杂的,所以,你必须是快乐的。他的话像泉水一样注入我灵魂的土壤,这是我在生命发生褶皱时所需要得到的抚慰。与此同时,我在时间的内核已经学会把握到了一种平静。平静,一个人的平静必须像水一样,才可以经得起沉浮而保持住清澄。2006年,我正从种种不可预知的历练中抵达到一种平静。我的书桌上始终放着一面小镜子,透过镜子里的反光,我时常会看见我的眼睛在时间中倾听着声音,倾听着一种欲诉在黑暗里秘密地展开……
这是多么好的状态啊。就像伍尔芙告别所有的一切,走向一条河流的义无反顾,她的口袋里装着石头,她已经预备好了为一种死注予生命最后的力量,为一种最平常的幸福制造出永恒的豁然……在她的一生里,她曾经反复提到的生命的高峰点“并不是出生、婚姻和死亡这些传统的标志物,而是被普通生活中的普通事件掩藏着的一切。”此刻,在皖东南一个小城的土地上,一根根枝蔓正在滴着雨水的五月爬上窗边的墙壁。繁芜的枝蔓——无处不在的枝蔓,它们穿越在我的周围,一切的发生似乎都注入了一种必然性,就像一种生命的到来;一切的存在就像一种时间在流动中反复历转都只是为了标明生与死的不同意义。
而现在,我在大连的广场上正捕捉着这样的意义。来自于鸽子翅膀的声音唤醒了我对远处场景的眺望——天空、海洋,飘动的云朵、在阳光中跳跃的浪花……它们与时间的无处不在和谐并行着,同时,也与我的有限存在和谐延展着,在这样的和谐中,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生命状态在保持独特的过程中,始终是有序的,透明的,闪烁着玻璃花纹的美。
十、城市内部的酒吧
酒吧在一个城市内部的出现对我来说同样是陌生的。2006年5月,当我随同朋友进入大连市的一个酒吧,我感到了自己正顺着黑夜的边缘走进一个弥漫着声音和激情的空间。对于一座城市来说,从白昼里延续下去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在时间中暴露出来的激情。一座城市的内部暗藏着太多的激情,这是我最终无法走近城市的原因之一。所以,当我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坐定时,我会情不自禁地伸出食指轻掩着耳廓。
我企图去阻止一种从城市内部流淌出来的疯狂。发生在黑夜的疯狂,与人性有关的疯狂,突破时间和黑暗让人们迷醉的疯狂。此时此刻,它正包围着我把我带进一个城市的夜生活。被激烈的鼓点震撼而绽开纹路的夜生活,就像光线从时间中挣脱出来,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形成一道道模糊而暧昧的小光圈。它们不断旋转而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在黑暗中,每个人都会因为不同的姿势而更加接近于酒吧里正在流淌和暴露出来的内容,它们时隐时现,时在忧伤中表现出默契,时在淡漠中表现出颓然。时会因为音乐的激烈而扭动不安,时在狂烈之中沉于一种醉意后的沉静。
被吸收到酒吧内部的姿势,与我的视线频频接触着。在面对酒吧制造出来的声音、旋转、变幻和疯狂时,我始终怀念在皖东南的小城里面,会有一处居所容许我作长时间的停留。黑夜是多么漫长啊,在无数个潮湿的飘着细雨的黑夜、在被猫的尖叫刺痛的黑夜、在一朵玫瑰被夜露水突然打落的黑夜,我所需要的是从黑暗中穿越过去,找到让自己宁静的场所。事实上,三十年的生活已经为我制造了这样的场所,从时间中浮出来的体验让我再次找到了勇气,在黑暗中去打开灯光和语言。这样的姿势持续在我的现实之中,这是我所需要保留和进一步挥发的勇气与激情。来自于语言的感受会让我一直保持着一种激情去与这个世界的人性以及世俗生活发生碰撞,并在碰撞中期待着火焰的上升。
这一切是如此和谐。远离声音意味着会找到另一种更为持久和热烈的声音。远离激情意味着会在黑夜之中把持到更为可靠和坚定的激情。一种音符从时间中飘浮出来,花瓣一样迷恋着我的视线。在一切情绪都趋向于平静的时候,我正坐在一个纯净的日子里执守着我的黑夜。一个人的黑夜既孤单又无限美好,既暗藏着回忆又令人产生眷念的忧伤。很多年过去了,没有谁会循着一个黑夜所展开的语言气息走向我灵魂的居所,由语言筑建的居所是孤独的,它的孤独让一个人在体察到碰撞的疼痛时会因为另一种高贵和完美而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一切,永远不可能发生在酒吧的内部。一种从沉静中渗透出来的疯狂、一种在激烈中爆破的疯狂,隐忍的疯狂和放纵的疯狂,使得一座酒吧在黑夜的城市内部闪烁出无可言喻的狂热和不安。这样的不安始终影响着我去抵达一种真正的沉醉。因为一种沉醉,我们才会找到灵魂,因为灵魂产生了渴望,我们才会在醉意之中寻找安慰,因为有了安慰,我们才会让自己有勇气去寻找一座花园的路径,从而心无旁骛的走进去,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乌托邦。
而在酒吧的内部,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我灵魂中的乌托邦。一个从城市内部剪切下来的影子,晃动在酒吧的内容与发展意义中,它的虚无和浮华更大程度的影响着我在与城市相靠近的旋律里,会始终保持着缓慢地节奏。
十一、被奴役的历史
这是一个叙述的年代。关于历史,我们所需要进行的是叙述,在叙述中沉思,在沉思中抓住脉络。现在,我将开始对一辆电车的出现进行一次简单的叙述,那是上个世纪初,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只能凭借语言和一种深入史实的想像去描述那辆缓慢行驶在大连街头的电车。而我,此时此刻仅仅是一个陌生的站在城市边缘的异乡人而已。
我所叙述的场景发生在1909年,一个国家的人民正在被另一个国家的圆圈所笼罩,墨绿色的电车从长长的被奴役的钢轨上缓慢驶出来,驾驭着被控制的速度,被殖民的忧伤和阴郁像电车启动时车轮与车轨发出来的碰撞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叹息。在此后的30多年里,大连就在那些晃动不安的碰撞声中度过它的昼夜起伏。那个时候,电车的出现对于城市的意义将会是什么呢?历史是容不得去探讨意义这两个字的,因为任何一种意义一旦被纳入历史,即像一粒小石子抛向大海,历史的意义是什么?这将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启开的一个谜,沾染着时间、人性甚至于生命的喘息和灵魂碎片的谜。所有的历史都会因为谜语的存在而产生发人深省的力量。
现在,我正是因为大连城市的这段电车历史而踏上了一辆电车。在电车上,我左顾右看,企图从未曾改变的车厢结构上去发现一段历史的痕迹,一段可以解开历史之谜的标记。阳光从长方形的木窗棂射在了淡黄色木长椅上,我靠在窗棂边,看见那缕阳光在椅子上发生隐秘的变幻。这是我能够看的见的变幻,一种从阳光和时间中解构出来的变幻,伴随着电车平稳的速度驶向前方。而前方是什么呢?电车在不紧不慢地速度中背起了它的历史,在不紧不慢中远离着它的历史,在不紧不慢中一方面保留另一方面又改变了它的历史。
历史同时驰向一个人的命运深处。这是隐秘的不可以被人再进行篡改的历史,所有的历史都不可能被篡改,只有它延续下来的影子才容许人们在经过辨析确定之后巧妙地修改。电车也不可能篡改它存在和起源的历史,但在它的发展史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充满智慧和和谐的修改痕迹。而这样的痕迹是多么值得一个人发出羡慕和惊叹的欢叫啊!
一个人的命运是一种被叙述的史实。时间在叙述它、事物的存在在叙述它、与之有关的过程在叙述它、表情在叙述它、由结果所产生的意义在叙述它……所有的叙述因为有了一种命运的存在而变得抽象,而变得令人不知所措,所有的叙述都会因为命运的不可逆转而背负上虚弱的或是沉重的历史光圈。我们就在这样的光圈里被奴役、无法动弹,而远处,是叙述我们的客观事实在发生着变化:薄雾从一条河面消失了,隐秘的水波纹坦露了出来;雪白的霜早已逃逸,田地上的青菜挂着薄薄的冰凌垂下它大耳朵一样的叶片;一堵墙根下坐着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当阳光隐遁的时候,那个头靠在墙壁上的老人已经睡着了,在她的睡梦中,是否会有一只蝴蝶围绕着她飞舞呢?当所有的叙述伴随着时间的走动流入我们的生活。这个时候,生命是什么?在我居住的皖东南小城里,我经常会看到一些虔诚的妇女在一些特殊的日子相约去寺庙烧香,我的母亲在那股精神中执意前往,我曾亲眼看见她长时间地跪在莆团上膜拜祈祷,在她的面前,一柱香正在模糊的烟雾中烧成灰烬。而那几年中,我母亲执爱的几位姐姐相继离世,而她自己的头发也几乎挂满了白霜。这就是一个人的生命,从虚幻的梦境走向现实,而又从现实发展成历史。一个人的命运从隐藏在时间中的玄机中走出来,在与时间摩擦呈现出纹路的时刻,即是一个人能够感受到她命运历史的时刻。当人们在感受到命运的历史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沉于一种隐形的奴役之中,一种永远不可以被改变的奴役史实。
此刻,大连的电车把我带进了一个又一个关于一个国家和人民被笼罩和奴役的历史画面。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沉入了时间的底层。在摸索到车厢上各种痕迹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条细密而繁杂的纹路从时间之中浮出。那也许是曾经被奴役过的古老时光,也许是在时光的绳索下屈于命运的灵魂所发出来的喘息。
十二、来自边缘的声音
离开大连时,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程仍是在飞机上度过的,这也就意味着大连展示给我们的最后风景仍然与我们保持着距离。距离,就像从时间中划出去的一些痕迹,闪烁着模糊的难以把持的美。所有的美丽都因为距离产生了诱惑。在大连的内部,我看到了与皖东南小城截然不同的两种风貌。海的声音、风的脚印、广场、槐花、树木、电车以及更多事物的影子,它们在距离中诱导着我在一个城市内部作短暂的穿行。
穿行无非是一种符号沿着时光轨迹进入到另一种符号的历程。在城市面前,人们永远是一群晃动不安、急速变幻的符号,而在人的心里,城市从一开始就不是固定、一尘不变的,它的历史与现代史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光影交织穿梭,编织出了斑驳的气息、飘浮的气息、灵动的气息、深重的气息……此时此刻,皖东南的小城正在经历一场梅雨到来之前的气流变换。时阴时晴的天气孕育着气象的极不稳定。任何孕育都会包含着晃荡不安的情绪,都会在一种隐忍和释放的恍惚中发出快乐和痛苦的声音。2006年的6月才刚刚开始,这意味着从春天跨越过来的脚步正延着梅子成熟的痕迹步入到炽烈的夏天。这种隐喻一方面让我察觉到了一种诗性,另一方面又不断感受到一种漫长。在阒寂的夜里,我开始学会坐在镜子面前睁大眼睛,这个时候,我会看见身体在漫长的黑暗中不断绽放出花纹。镜子、花纹,这永远是我文字中的意象,它表明着我在语言的宫体里会以一个诗意的理由好好地活下去,在一个诗意的梦境中把自己完整地诞生下来。不久前,我曾读到曼德尔斯坦姆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诗人的一段话:“我被赋予了身体,我当何所为?面对这惟一属于我的身体,为了已有的呼吸和生活的宁静快乐,我向谁表达感激?我是园丁,也是一朵花,在世界的牢狱中我并不孤单,永恒的窗玻璃上,留下了我的气息,以及我体内的热能,那上面留下了一道花纹,在它变得模糊不清之前,但愿从凝聚中流逝的瞬间,不会抹去心爱的花纹。”
2006年,我经历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出发。很多年,我都没有经历过出发。任何出发都需要诱惑和勇气,这些年来,我的生活保持着足够的平静,执守在小城与城南的房屋里,这已经构成了我的一段与人无异的世俗生活。所以,从出发到抵达,这个过程是令人兴奋的,它唤醒了我在时间之中沉寂下去的出发史,唤醒了我对于梦境和花园所产生出来的探索欲望。
坐飞机来到大连,在飞翔中体验一种时空和速度的变幻。这个过程让我深深迷恋。当我踏上大连的土地时,更多的景色以它们固有的美向我打开。大连的绿色、槐花、美丽的导游、从大海中荡漾出来的神秘意境,还有隧洞所隐藏着的时光寓言,它们与我在皖东南小城的很多现实保持着距离,正因为这份距离,它们散发出无限的诱惑引导我的脚步不断前进。所以,我一步步地辗转在它们的内部,在那一时间,我看到了标明着城市意义和特征的广场、酒吧、车辆……
在短暂的旅行中, 我还到达了大连的一些博物馆,比如说蛇博物馆、蜡像博物馆、海洋博物馆,还有金石滩风貌以及大型的高尔夫球场。这些风景像一个又一个急速翻转的画面,从四天的时光中卷过,它们让我来不及去细细察看,所以,在我的记忆语言里,我没有把它们安置进去。因为时间,我们必须锁定一些风景成为内心深处的谜,因为时间,我们必须屈从于一种起伏的状态。
现在,当我能够在叙述中再次找到我飘落在大连的一个个脚印,这无疑是一件愉快而幸运的事情。在大连的星海公园,我曾出现过短暂的迷失,因为一种陌生,我在寻找路的过程中与朋友们走散了。那个时候,我的面前只是晃动着陌生的道路、陌生的标志、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声音。一种迷途的恐惧涌进我的心里,它们让我在期待中接近呐喊的状态。
所以,我发出了声音,在黑夜的边缘,在城市的边缘,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边缘,我的声音在时间的迷宫中穿行,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高昂时而低落,它们坦言了我在向着一种方向摸索前进的时刻,坦言了周围的空间、正在变得潮湿阴郁的季节,坦言了一枝牵牛花在攀援的过程中所遭遇到的命运,或繁盛或萎缩……
2006·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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