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歌阙于我，一直是一个不曾启蒙的混沌世界，惟有她，才是我音乐世界里仅存的一点灵动。自小，她象精灵般游畅在我的心中，触动着我心灵最柔软的琴弦。
童年，和母亲住于乡下，邻居满爷有一把祖传的红木二胡。他的三个儿子，都喜欢在每日辛苦的劳作后，摆弄这把音调不准的胡琴。
大叔和三叔只会些简短的音符，却并不妨碍在那个音乐匮乏的年代里，让邻家的男女老少围坐于他家的门前。男人吧嗒着旱烟，女人唠磕着家常，听那把破琴里拉出的断断续续、重重复复的单调的声音，而这些声音于我，是燥音。唯有二叔试弦的时候，我才会放下手中的书或笔，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从邻家飘来的每一个音符。二叔，是能够拉几首完整的曲子的，而且二叔拉的曲子，总能把我无端地逗哭。
二叔长着一张周正的方脸，脸上点缀着三三二二的青春痘，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使他的笑容灿烂无比。但二叔却很少笑，脸上总是挂着迷离的忧郁，直到很久以后，妈妈才告诉我，二叔和城里的女孩相爱，女孩却不能嫁给他，因为他在乡下，女孩在城里。于是二叔便每天用琴声来诉说着他对城里女孩无边的思念和自己无奈的心绪。
后来二叔告诉我，这首能够把我逗哭的曲子，名字叫做《二泉映月》，是瞎子阿炳用心血和眼泪凝聚的一首“自度曲”。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这支曲子，二叔成了我暗恋的对象。
后来二叔家的胡琴坏了，很多年不曾听过这支曲子，我也从家乡外出求学，二叔和这首曲子，便从我的记忆中逐渐淡出。
许多年后步入都市，每每路过茶楼酒肆，飘荡出这些熟悉的旋律时，总会居足停留，脑海中便浮起二叔那张长着痘痘的忧郁的脸。而此时的二叔，早已经在乡下娶妻，并躲躲藏藏地生下了一大堆孩子，安然地活在他已经远逝的梦里了。
其实，那年头，我所喜欢的，仅仅是这首曲子伤感、忧郁和舒缓的旋律。
直到几年前的一个傍晚，一个人在街上孑孓前行。穿着没有口袋的衣裙，没带钱包，手里握着准备去买香皂的十元纸币。街的一边，一个一条腿的艺人在拉着二胡，身边的盘子里，摆着零星的几枚硬币。近前，才看清这个男人，陈旧却很干净的衣裳，清瘦而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当我走过他面前的时候，胡琴里响起了我熟悉的旋律，钉住了我前行的脚步。
艺人坐在一把低矮的竹椅上，红木的琴筒置于左边大腿的弯曲处，空荡荡的右腿躲躲闪闪地耸拉在一边。他左手持琴，右手执弓，时而低头轻抚琴弦，时而仰头遥望星空。琴音时而急如电闪雷鸣，时而缓若小溪孱孱，时而刚如铜墙铁壁，时而柔若绕梁余音。琴音象诉说着一个悲怆、哀怨的故事，又象呼唤着一个人的希望和期待……
一曲终了，艺人与我，眼里都驿动着莹莹的波光，我无语，将手头唯一的一张十元纸币轻轻地放在盘子里。
是不是……我……再拉一次。艺人怯怯的声音。
不用！我说。他没再坚持。这样的音乐，不能多听，多听，耗人心血，而他，更不敢多拉，声声血泪，如那啼血的杜鹃……他，比我更清楚。
或许，从那一次开始，自己才是真正用情感来听这首曲子的。
后来，我的案前，总少不了二泉映月的磁带和各种版本的光蝶，留心过许多关于阿炳的生平介绍的文字，看过阿炳的电视，当真正了解阿炳的人生经历后，才知道，尽管我不清楚那个残疾的艺人为什么会拉得如此的动情，却从阿炳的人生阅历中，或许可以猜测出艺人琴弦上蕴含的许多悲凉的故事来。
偶尔也会在家里打开音箱，于闲遐的时候听听这首忧伤的曲子。先生听到，便会跑来替我关上音响，换上他所喜欢的欢快的民歌。只有一个人的夜晚，我才有机会和着一地的月色，静静地聆听这天籁之音，反复地品味着那曲子中的悲凉和苍桑，品味着那生命中的无奈和柔弱，而后，满枕二胡声，相伴着眼泪入眠，做一个忧伤的梦……
最近一次听二泉，是去安抚一位朋友的遗孀，朋友英年早逝。到朋友家，必定要穿过一座开放的公园。那晚，细雨如丝，夹着一缕微风。公园里空荡荡的并无几个行人。匆然间，无人的公园里，熟悉的旋律从寂寞的音箱里悠然而起，在一声悠长的叹息后，便是那如泣如诉的悲鸣。
雨丝飘落，依稀的风吹着月白的上衣，四周只有雨丝伴着风的柔柔的声音，琴弦低诉，雨，便象极了阿炳温软的眼泪。
心情随着阿炳那一丝低低的叹息，融入了他畅想的世界，与他同悲，同苦，同挣扎。我仿佛看到自己背负行囊，蹒跚地走在阴暗潮湿的雨巷里，在大街的青石板上，留下一排深深浅浅朦胧如梦的脚印……又好似跟在阿炳的背后，拾缀着散落于他背后的每一个音符，仔细地咀嚼着音符里辛酸的故事，感受着他那个世界的无助，凄凉和酸楚……
沉缓而悲伤的旋律时而低诉，时而昂扬，象大海一浪浪的波涛，不停地击打着我已经颤抖的心房。当音乐嘎然而止的时候，我仿若梦中，不知道身在何处，今夕何夕。抚摸脸颊，泪水，已经将它温热地洗过一次。
我差不多忘记了我为什么要经过这里，只知道这一刻，这首不刻意地为我而鸣奏的曲子，却是为我而响起……
这一把本该在朋友遗孀面前才流下的眼泪，此时，不知道是为谁而流？为阿炳、为阿炳的音乐？还是为了那个阴阳远隔的朋友和他的遗孀？亦或是为了自己？我，已经无法分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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