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辉慢慢的从明亮的窗上滑落。不留一点痕迹。

有风起的声音。

银苏走出门去。干净的淡绿的木门，清幽的漆香。

屋外丰郁的绿。银苏蹲下，手轻抚着芹菜的嫩苗。脸慢慢俯在上面，是一种熟悉的味道。银苏慢慢的笑了。

她掐下一大把香气四溢的芹苗，慢慢的走到那棵苍老的柿子树下。

树下躺着青山。青山的坟独自立在树下，干净，整洁，又有些孤单。

银苏把芹苗放在青山的坟前。慢慢整理着坟底松散的土。

老头子，十天了。我们十天没见面了。怎么却要看照片才能想起你的笑容？

十七岁嫁给你。一起厮守了将近五十年，才分开十天，今天早上我却突然记不起你的模样。我是不是真的象你说的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或者是象孩子们偷偷说的，我得了老年痴呆症？

银苏轻轻将银发理在耳后，坐在坟前。天空漫过大片的紫灰的云。晚霞也由红色慢慢变成紫色。一些鸟飞过。落在不远的树上。它们在等什么？

有陆续归家的男人，女人，乱跑的孩子。和爽朗的嬉笑。曾几何时，我们也这样，一起劳动，一起归家，一起照顾四个调皮的孩子。怎么一切象是在昨天，你却已经躺在了地下？

银苏感到有泪流下。真的又流泪了吗？银苏用手轻轻的抚了抚眼。我以为自己的泪早已流干了。银苏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所以年轻的时候你从来不给我好气。老了，你也变得温柔了。那次我生病，就是割肿瘤那一次，我知道你一夜没睡，你一会试试我的额头，我都知道，我也睡不着。我流泪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很痛，我说是。其实我流泪，是因为看到你的恐惧和无助，看到一向坚强，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的你竟然也偷偷得流泪。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离开我。那段时间，你常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候还叹气，你知道，看到你那样我很心慌，你是对自己的归宿早有预感，还是在生孩子们的气？

说到孩子们，自从你走后，他们对我好多了。但是我却突然对他们没了要求。

记得我们从老四家搬出，你说准备自己盖房子住的时候，我坐在山坡上哭了起来。这四个儿子，我们给了他们全部，给他们每个人都盖了新房。最小的儿子是你的最爱，你说，你老了以后要和老四住在一起。你为老四准备的房子多盖了两间。你站在里面自豪的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两间房子就是我们最后的归宿。

可是你没想到，住了不到一年，四儿媳让我们在各个儿子家轮流住。我无措的看着你把手里的茶杯砸向媳妇，看着她捂着头跑回娘家,看着半岁的孙女呀呀的哭泣，看着儿子垂头丧气的站着，看着你沉默的躺在床上。

三天后，你和儿子一起来到媳妇家，给儿媳妇陪礼道歉，请她回来照顾她的孩子。我看着你弓着腰从车上下来，想着一向说一不二的你，泪水涌出来。那个时候，你感觉自己老了吗？

我们从老四家搬出，说是去老大家。可是我们并没去。你说，你给了太多给老四，对老大太亏欠了。我们搬到山坡上你看菜园的那个小草屋里。那一夜，我们都没睡。我感到委屈。我们辛苦养大的孩子。我说。

一切是我们自愿的。

你说为什么要生儿育女？我问。

也许是天性吧。就象外面的那些植物，耗尽自己毕生的能量开花结果，然后自己枯萎死去。一代又一代。不要埋怨了。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老了。看着自己的后代生龙活虎的活着，也是一种安慰。

你握住我的手。手温暖又有力。你说，银苏，我说过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们自己再盖房子，就在这里。

在你六十九岁的时候，我们又开始盖房子。

银苏的脸转向那座刚盖起的房子。

那座房子，盖在我喜欢的柳树下，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这棵柿子树，还有你。可是它却象一根刺扎在我的心底。因为，你盖起了它，却没有住进来。你在房子完工的最后一天抬那块大青石。你说要把它放在门口，晚上的时候可以坐在上面乘凉。邻居帮你抬起，你却慢慢的倒下了。我以为你在吓我。

你却再也没站起来。甚至再没说一句话。你用这种方式离开我，想让我恨你吗？

田野静下来，周围升起淡淡的夜雾。天没有了颜色。只有风的声音。银苏感到世界似乎随时会消失。

银苏站起身。最后拍了拍青山的坟墓，转身慢慢回到屋里。她没有开灯。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什么要看的。

生命一下子失去了颜色。

老头子，就象你说的，生命真的是一个过程。我明白了，也不会再抱怨。

银苏躺在床上，用手默默的摸着自己的脸，远处有年轻的笑传来。银苏仿佛看见了那个黑红脸，有着健壮胳膊的扎辫子的年轻女人，在呼喊自己的孩子：大毛，二毛，三毛，四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