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送别
荆轲踏上的,是一条不归之路。不论成功与否,他都必须死;更重要的是,他背负着一个国家濒危的命运。因而这次的送行非同寻常。
这是一支为生者送葬的队列,这一奇特情景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荆轲为兑现承诺,前去刺杀嬴政。送行的队伍皆白衣素冠。燕太子丹走在前列,庄重而沉滞。队伍在易水边停下。所有的女人都走开了,徒留下一个男人的世界。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哭哭啼啼,甚至也没有飞舞的冥钱。
残阳像是印在西天,没有一点热力,四周布满血色彤云。北风萧萧,一阵紧似一阵,胡骑般从易水之上飞掠而过,惊起满河麻风般的寒波。水波不停地鼓荡着,揉皱了送行者的心。
易水之北是燕国,是个出产胭脂的地方;之南是纵横捭阖,横扫六合的嬴政的天下。多少年后,易水这条毫不起眼的河流,因为见证了这次送别而名垂史册,易水之波也因此获得了永恒。
祭司将牺牲虔诚地供奉于河边,旁边插着带血的寒剑。檀香袅袅地升上来,旋即被乱风搅散。祭司领着众人伏下,跪拜叩头,白皑皑一片,遮没了河边的蒿草,像骤然下了一场大雪。烈酒来来回回祭洒在草丛中,渗入干涸的泥土。这像是盟誓,更像是祈祷。燕有大难,天上的神明啊,请降灵于斯吧!声音上薄云天,下布大地。时间凝固起来,空气紧张得快要爆炸。人们似乎因缺氧而窒息,以至能闻到肺部铁锈般的腥气。
这时,高渐离身披长发,击响了面前的筑。乐声坎坎然,皎皎然,在不经意中传出。起初并不那么响亮,在风中倒显得细若游丝,缥缥缈缈。但这天地间至纯至美的声音,把在场者的心猛然揪住。
人们仿佛看见一座山脉从远方绵延而来,由最初的模糊隐约,到平缓断续,到轮廓清晰、渐成规模,再到现在的巍峨高耸。一路上穿云破雾,斩关夺隘。某种意志始终贯穿于它的走向中,为之造势,为之呼风唤雨,使之威风凛凛,气度非凡。山脉庄严而神圣,象征着燕国的列祖列宗传承下来的绵绵香火和江山社稷。
音乐跳跃,舒展。人们看见山间、盆地上升起的袅袅轻烟,蜿蜒溪流。百姓们在其间从容不迫地畋猎、耕耘和生息。一派北国田园景象,美妙无比。
但是时世也并不总是那么清明祥和。北有剽悍的游牧民族,南有虎视眈眈的强邻,加上严寒的气候和恶劣的山地条件,这些都赋予他们忧郁的气质,这就是所说的“燕赵多悲歌”。但他们骁勇不屈,男儿把悲歌留给女人,宁肯战死沙场保卫家园。弱小,却不失尊严。
渐离进而以水上跳动的阳光,山间奔流的清泉,长空啾啾的雁鸣等美妙画面,经由音乐续续地演绎出来,触动着人们内心最柔弱的地方。河流、山川和勤劳的人们,无不令人自豪、甘愿为之歌唱和献身。
荆轲应和着旋律,不由得动情地唱起来。就像以往他们在市廛中常有的那样,你弹我唱,配合默契,几近天衣无缝。好友宋意也跟着高声唱和。
琴声中开始出现一缕不和音,并未引起人们多少注意。演变成嘈嘈杂杂,混混浊浊,平衡被无端地打破了。继而天崩地摧,纲乱纪毁,宛若太古洪荒之初。
人们仿佛看到失去理性的战争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不羁,横冲直撞,它要践踏一切,撕毁一切,再依照它无谓的任性开头重来。所有这些,无不假借着为了天下为了黎民的美名而进行,实则出自人类可怕而又愚蠢的贪婪本性。
高渐离低下身去,几乎贴在筑上,好像伏在危重病人的耳边,聆听深重的叹息。他的长发哀伤地纷披在肩上,表情异常苦戚。琴声转入商调,悲怆,幽咽,如泣如诉。琴弦犹如被血染红,每次颤动,似有血滴落。送行的人们纷纷垂头,掩面而泣,耸动着双肩。燕国,人们在为你哭泣。命运把你抛入到战争的漩涡,你的国家,你的人民正在经受屈辱和灾难。
在长时的沉郁中,高渐离遭受重创似的,十分虚弱,但他挣扎着从琴弦上直起腰来。就像一个被击倒在地的拳击手,突然听到裁判高喊倒计时,他忍住伤痛,推开地面,支撑身子,试图站起来,流血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
高渐离侧耳,两眼几乎闭上了,双手极度乏力地轻抚琴弦,像柳丝那么绵软。琴声滞重得快要停歇,在风中被抵消到近于无。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继续。
这时,柳暗花明中,一曲柔曼的乐音又响起来,犹如深海中射入一束光线。尽管微弱,但明快、欢悦,并渐渐增强。危困的燕国幸而有了荆轲,有了英雄,有了一线希望。这无疑是一段回旋曲,对往日美好生活充满眷恋的追溯,但更像是对最后胜利的乐观预见,甚至是对尘世间荣辱毁誉的断然超越,进入一种诗意的、充满悲悯有如宗教情怀的境地。
所有的目光被琴弦牢牢锁定,心灵被琴声拴住,揉捏,弹拨乃至撕裂。人们泪如雨下,失声痛哭。
突然,高渐离直起身来,长发甩向肩后,一度的乏力感顿时烟消云散,得到神助般高度亢奋。他在筑上俯仰生姿,起落有度。脸上的表情近乎谵妄。目光游离于眼前之物,但却异常坚定地看着他想像中的目标。长发时而如柔丝,时而如剑戟;时而飘洒,时而劲舞。他的呼吸好像跟不上思想的速度,跟不上音乐的进展,几乎也跟着进入形而上的状态,干脆消失了。这分明不是击筑,而是一段灵魂之欢舞。他在期待着与另一个灵魂进行对舞。
夕阳变成一个轻轻的手印,上实下虚。易水折射出冷冷的光芒。天地间一片苍茫。荆轲应和着高渐离,拔剑而舞,剑尖挑着渐弱的夕照,在苍天和四野间电光般游走折冲。他且进且退,且舞且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如洪钟大吕,荡气回肠。
他是一名出色的诗人,虽然留下的只有两行诗,但它足以流传千古。荆轲舞之蹈之,歌之唱之,出神入化,酣畅淋漓。他不悲不欣,如入无我之境。
高渐离愤然击弦,乐声骤然增强,变做激越的羽调。铿铿然,铮铮然,如铁骑突出,刀枪乍鸣。不堪屈辱的人们接受了命运的挑战,他们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马匹在河畔徘徊着,不时奋蹄嘶鸣。送行的人们怒目圆睁,怒发冲冠。他们的心被紧紧抓住,比拳头捏得更紧,举得更高,它们在寻找目标,渴望着奋力一击。荆轲蓦地停住舞步,收回宝剑,插入剑鞘,端起杯酒,一饮而尽,转身登车,绝尘而去。车盖疾驰如飞,跨越关山重阻。荆轲再也没有回过头。
大雁嘹唳着飞过长空,飞到南方的彭蠡大湖去越冬。荆轲仗剑南行,去迎接生命的冬天。他不忍回看身后的那一幕雪色,他要坚定自己,做到内心一定不能下雪。他渴望的是炭与火,是雷与电,是屈辱中的刀光剑影,是压榨下陡然拥有的非凡力量。
关于这个送行场面,司马迁如此记载:“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
剑与筑
游侠的心中没有疆界,只有不尽的路在脚下延伸,他们永远都在路上,是不带地图的行。而剑与他们相依相偎,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星月给剑镀色,霜雪为剑铸温。剑是游侠的标志,也是他们精神的外化;游侠是剑的灵魂,也是剑之气韵的内敛。
好的游侠一定书剑同在。“荆轲好读书击剑”(《史记•刺客列传》)。书和剑共同造就了荆轲的英雄本色。没有书,也许会使他失之鲁莽;没有剑,也许会使他失之文弱。二者珠联璧合,才使荆轲胆识俱全。因而,在荆轲身上生发出的一段恩仇录,也就有了书和剑交互共有的气息。
自然,剑与剑术是分不开的。荆轲与同时代的游侠盖聂和鲁勾践相比,剑术显然要稍逊一筹,以至同他们坐而论剑,荆轲总是甘拜下风,悄然引退。荆轲的行刺之所以功败垂成,与胆魄肯定无干,也许与剑术有关。假使他剑术再高明一点,倒在宫殿上的就不会是荆轲,就该是嬴政了。这样,历史或许就要改写。然而,荆轲的壮举是盖聂和鲁勾践之辈永远不可企及的。他是个理想者,更是一个果敢的行动者。而盖聂们只会坐而论道,引而不发,顶多也只能是精神暴力主义者。他们或许有一打不错的纲领,但缺乏行动能力。二者之间高下的分野,也就不难想见。
荆轲行刺嬴政,使的是徐夫人匕首,这是一柄短剑。虽冠以女性温婉的名称,但暗含柔中有刚,柔弱胜刚强之意。这正是孤胆英雄荆轲以少制多,也是燕国以弱抗强的寓意。匕首尽管短小,但淬以毒药,锋利无比。用它弑人,只要有一缕血渗出来,无不立即倒地身亡。此所谓“见血封喉”。徐夫人匕首正是这样一个地道的温柔杀手。
徐夫人匕首埋伏在荆轲所呈献给嬴政的督亢地图中,不事声张,伺机而行。就像一位静坐在闺阁中的淑女,秋水依依地看着窗外的春色,她在不声不响地等候着自己的季节到来。
当嬴政贪婪地展开地图,将抵尽头时,这柄短剑闪着致命的寒光,惊现于前。就像淑女的一袭春装被粗暴地撩开,顿时,她花容失色,怒火中烧。持短剑挺身而起,叱咤风云——图穷匕首见。巨大的利诱中潜伏着巨大的杀机。
嬴政虽然也拥有一把宝剑,不如说它的装饰性远胜于其实用性。它只是一位君王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权力象征。因而,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竟连剑都拔不出来。好像那把剑年代久远,被铁锈咬死。以致嬴政被荆轲追赶得环柱仓惶而逃,尽失其度。可见剑的作用即便在一代枭雄身上,如果不能手到剑出,那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一个佩上剑就以为能击剑的人,实在是危险。
如果说剑象征的是荆轲的侠胆,那么筑则是他的琴心,是所谓“剑胆琴心”,“侠骨柔肠”。剑与琴外表的巨大反差,却衬托起它们内在的紧密相联,二者的特质奇妙地统一在英雄的气质中,既英武刚毅,又高贵优雅,使荆轲具有独特的魅力,令人迷恋。
筑,是一种古琴。外观与古筝应该差不多。筝是否与筑有着渊源关系呢?无从稽考。虽然,今人谁也没有听到过击筑,但从司马迁的笔下不难看到,这是世上最美好的音乐,它能抚慰苦难者沉重的灵魂,也能激起哀兵必胜的勇气。
筑不仅是一个故事的背景,一出戏的道具,更是物化的精神。有时它似乎直接参与到政治的角逐中来,它有生命,有意志。世界上再也没有哪种乐器像筑那样严正,在历史上扮演过那么重要的角色,负载过那么重大的使命。世界上也没有哪种乐器像筑那么神奇,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出现,美妙绝伦,又旋即神秘地从历史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史记•刺客列传》中,筑出场过三次,三次都惊世骇俗,不同凡响。
当荆轲与高渐离在燕国会面之初,筑作为一种有灵性的媒介,很快促成了两位英雄之间心灵的沟通。筑的琴弦拴住了荆轲这棵漂萍的根,使他这个贵族的后代有了家的归依。那是美的国度,纤尘不染。从此英雄相惜,一同服从于永恒的美。这种美同邪恶和强横格格不入,两颗高贵的心灵注定要相互搀扶着温暖着同仇敌忾。
难怪会出现这样一幕动人场面:在市井街头,高渐离击筑,荆轲唱和,动情之处,两人相拥而泣,竟旁若无人。此时,所有的世事和人伦,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身边淡出了,就连他们自己的躯体也淡出了。惟有那飘飘的韶乐,惟有天上的白云和耳畔的清风还分明地存在。他们进入了诗意境界,在里面遨游、领略、感动,忘了还有世界。有了美好的事物,在苦难中的人们才值得执着和坚持。他们是知音。是的,比血缘更加牢固的是文化上的纽带。
踏上征程时,与那些忧伤的白衣白冠的送行者比,筑成为主角,而送行者倒淡化成背景。此时,筑不仅仅是琴,还是鼓、是剑、是弱小对强*的抗争,是绝望对希望的渴求。筑最后一次出场时,荆轲这位一代游侠被刺,他的剑黯淡了光芒,旷世的知音消失了,诗人死了。筑,为谁而击?它失去了存在的根据,筑有了无尽孤独和落寞。既然钟子期这个最好的听众不在了,“高山流水”还弹给谁听?俞伯牙忍受不了知音的长期缺席,愤然摔琴。高渐离也轮到了这一天。
高渐离也曾隐姓埋名地苟活过一阵,但荆轲不在了,活着便是一种耻辱,他要追随荆轲而去。尽管他的双目被嬴政刺瞎,他仍把沉重的铅偷偷地灌进筑中,将万千的恨也一同储满了筑。等到他能更加靠近嬴政时,便将筑狠狠地向他砸去——无奈,天不惜时,没有击中。
此时,筑与荆轲的那把短剑的功用何其相同。不同的是,剑刺向嬴政时,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而筑掷向嬴政,从空中划过的一刹那,被风弹奏着,它仍在歌唱。即使落在地上,还发出一声铿然绝响。
筑,这种乐器没能传承下来,始终是一种遗憾。然而,筑却是精致的,典雅的,坚忍的,强劲的。筑似乎生来就只为了服从那个特殊的使命,作为暴君的对手而存在,欲与嬴政同归于尽;生来只为了高渐离所用,为了对主人尽忠;生来只为了找到荆轲这样的知音,为了对知音的酬报;生来只为了对徐夫人匕首的呼应,完成对短剑不渝的追随。使命结束了,不管功成与否,筑也就自觉地从历史中消失了。这正是游侠的英雄本色的写照:既然履行了救人的承诺,则“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记•游侠列传》),毫不期求功赏,而是默默走开。
可是,它真的就从此消失了吗?没有。几千年来,筑,哪一天都活着,不但活着,而且一直在人们心中弹唱。正像剑哪一天都活着一样,不但活着,而且一直在舞动。
荆轲之死
对于死,荆轲没有一丝犹豫,这正是他身上最令人肃然起敬之处。
荆轲决不是一般的剑客,不是一介赳赳武夫。《史记•刺客列传》:“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读书使他高贵而优雅。他介于儒士和侠客之间,身上兼有二重属性。事实上,儒士与侠客从某种意义而言,精神层面上是相通的,是同路人,代表的是当时社会的正义和良知。而二者在嬴政的天下是难有容身之地的。韩非子认为,“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差不多作为朝庭的异己,均在被排除之列。所以,就不难理解嬴政的“焚书坑儒”了,他只相信强权和霸术。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这样评价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凡是高[chao],都少不了铺垫。为成就一个伟大而惊人的壮举,往往伴有一系列的牺牲。实际上,行刺是由一个英雄的群体相继完成的。荆轲是最耀眼的星辰,同他拱照的星宿有高渐离、田光和樊於期,甚至舞阳和燕太子丹也可忝列其中。
高渐离后来对荆轲的舍命追随,这里就不再复述了。先说田光先生。他也是一位侠客,和荆轲是至交。当嬴政一天天逼进,燕国面临灭顶之灾时,太子丹求助于他,这位自感老迈无力的田光先生,举荐荆轲去充当刺客——实际上就是死客。既然他不能亲赴国难,也就不愿苟且偷生。为表明自己对燕国的不二忠贞,他自刎而死,以死来激励荆轲,为之壮行。
再说樊於期。他原是嬴政手下的一员大将,因开罪于嬴政被诛灭九族。嬴政还要斩尽杀绝,千金求购樊於期的头颅。投奔燕国的樊将军隐忍苟活,生不如死,“日夜切齿腐心”,却无计可施。当荆轲向他道明行刺的计划并期待他的配合时,樊於期眼前倏的闪过一丝光亮,他顿时感到,死竟变得如此富有意义——能为行刺尽力。他毅然刎颈身亡,献上了自己的首级。带着对嬴政深入骨髓的恨,睁着一双不瞑的怒目,他跟着荆轲上路了。
什么叫“视死如归”?就是只要值得,便随时奉上。什么叫“前赴后继”?就是将生命拧成一股异常执着的力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荆轲接受燕太子丹的重托,意味着接受一个剑客必然的命运。为了践诺,为了接力先他而去的死士,他必须带着他的诗歌、音乐和宝剑上路,去听从死神的召唤。
不错,士为知己者死。对荆轲而言,死不是为了解脱。他向往死,崇拜死,死一点也不可怕。不但不可怕,而且成为一种最为高贵、崇高的行动,是美的极致。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的人,沉默得有时陷入一片寂寥,接近荒漠,接近死的意味。死不过是从一种喧嚣的孤独,过渡到另一种更深沉的孤独。死也许只是走进一个童话般恬静的有雪的世界,那里没有战争、灾难和贫困。他选择了一个华丽的战场去厮杀,去击倒那个叫嬴政的人。他感到,这样或许还能拯救什么,避免和结束什么。只有那个人冰冷的血才能满足徐夫人匕首极度的饥渴,只有那个人颤抖的死才堪与他体面的死相提并论,也只有那个人难得的安静才能带给这个多事之秋以短暂的平静。
他所要的也许根本不是世俗的幸福,也不是人生的壮烈,而是内心的自由和平静。作为一位异常自尊的剑客,他服从的是内心的指令。身上永远只有淡泊,悲壮只是他人赋予他行动的意义。当荆轲和副手舞阳捧着樊於期的首级和督亢地图,走过长长的宫殿进献给嬴政时,好像穿过阴冷的冥河,阵阵寒风吹过心底。就连这个十三岁就杀人的舞阳都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而荆轲却镇定自若,似乎阳光偏照着他。他回头笑看舞阳,对嬴政说:北方蛮夷之人,从没见过天子,请大王谅解他,好让我们履行完使命。
从荆轲的气度看,他不卑不亢,显然是站在嬴政同一高度与他对话。小国的使节却具备大国风范。
荆轲的使命就是静候图穷匕首见。嬴政也期待着地图上呈现出富饶的督亢平原。而时间犹如匕首,也在等待着最终的裁决。当荆轲向嬴政投去的匕首只击中大殿上的桐柱时,还击他赤手空拳般的无助,是嬴政一阵凶狠而快意的乱剑。他身被八创,热血喷涌。他一点都不畏惧,也没有半点悲哀,竟然面对嬴政“倚柱而笑,箕踞以骂”。在他眼里,嬴政根本不是什么气吞万里的一代君王。不是。嬴政名为太子异人的儿子,不过是赵姬与商人吕不韦淫乱的产儿。一生下地便满嘴白牙,将母亲的ru*房撕咬得鲜血淋漓。“上天要谁灭亡,必先使之疯狂”。他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在与赵国一战中,他残杀了十万俘虏。为求长生不老,他选派三千名童男童女葬身东海。可是,他既残暴,又怯懦。他与荆轲的那场较量中,却惊慌失措得连剑也拔不出来。而且,这根本不是一对一的较量,而是一场不平等的角斗。荆轲的
策是生擒嬴政,胁迫他停止战争归还邻土,退而求其次才是血刃嬴政。
嬴政那么多近臣在关键时刻却显得异常无能,只能像村妇似的对着荆轲无力地抓挠,出力多一点的也不过是太医夏无且,也只能用药袋子扔荆轲。毕竟,他们为嬴政争取了时间。
天时地利都使荆轲处于劣势,加上剑术生疏,导致良机错失。所以,他败了。
荆轲割断了与世间所有的维系,去完成的实际上是一个人的战争。一场拥有强大尊严,但力量十分单薄的战争;一场拥有道义优势,但注定要成为悲剧的战争。
嬴政完成统一大业后,希望自己的天下能够代代相传,以至万世。可是这只能是神话,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朝仅仅维持了短短十五年就覆没了。可见,天下也是大泽乡人陈胜吴广的天下,也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天下。天下是普天之下的天下,而帝王们骄傲地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其私欲膨胀到何种程度!其实,一切都不过是匆匆过客,寄居天地间罢了,谁也不可能是永远的主人。
嬴政为宠姬阿房所建的“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房宫,被项羽一把火烧成了焦土。他悉心经营的气势恢弘的地下兵马俑阵营,也不能永久地护卫他那扑朔迷离的浩浩寝陵。时间是公平的,它用死亡来抹平人间的各种差别,愈合人们的伤痛。差异是短暂的,平等却是永恒的。在这短暂的差异中,表现出来的任何轻浮世俗、骄横跋扈,相对于永恒,都是十分浅薄可笑的。
荆轲所以能笑对生死,是因为他提前就看到了时间后来的威力,他比嬴政对时间的认识更清醒更具理性。他顺应时间,因而有了时间般的冷峻和从容。而嬴政徒然地对抗时间,苛求长生不老,是因为他只想承认和贪恋差异,不想接受拒之不去的平等,自然,他会畏葸不堪,失去帝王风度。
结果,二者之间出现了十分有趣的反差:帝王与侠客几乎就等于怯懦与无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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