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写小说。

阿三第一次走进宿舍时，低声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将一个镜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书桌的中间位置，靠墙。那时他还不叫阿三，我也还未得知他的姓名，大致猜到了我将和这个瘦黑的矮个子一起度过四年时光。“阿三”是后来某个同学这样叫他，习惯了之后大家也就这样称他了。至于第一个同学为什么这样叫他，我也不得而知。

阿三出去的时候我悄悄的走到他的书桌拿起那个镜框，镜框里不是照片，里面的白纸上赫然写着：我要写小说。我于是觉得这个人有点怪怪的。我们认识过后我问他，你要写什么样的小说。他说不知道，他说不过题目已经想好了，一路向东。

第二天我看见阿三将“一路向东”端端正正写在文稿纸上了，第一段似乎也写好了，但我只看到了两个句子：“风在漆黑的夜里紧紧地吹着，隐约有月亮挂在西空。我仿佛看到有白色从东边……”阿三赶紧用双手遮住了后面的句子对我说，别看了，我要是写好了，再给你看吧。

二

开学的第一个周末系主任光临学生宿舍了，到每一个宿舍他都强调，大家一定要学好英语啊，早点把四级过掉。到我们宿舍他这样说时阿三轻蔑地笑了笑，似乎有点挑衅似的问系主任，为什么一定要过四级呢。

这是衡量一个学生是否合格的标准。

但我学的专业是中国语言文学。

大学要培养复合型人才，要求综合素质高。

姚明为什么不去打后卫，篮球不是一样要培养综合素质高的球员。

……

很快事态就发展到了争论，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

你的目标是什么？

作家，我要写小说。

大学不是培养作家的，如果你没有四级证，就拿不到学位证，也就找不到好工作。系主任走出宿舍时语重心长的对阿三说。

阿三鼻孔里“哼”了一下，对着系主任的背影说，我就要写小说。

三

董小依这个名字我无意中在阿三的小说中看到。我认识董小依，她是我的老乡，我虽然不觉得她有多么漂亮，但据我所知，本班至少有五个男生在开学的第一个月同时向她发起了攻击。我开始留意阿三和董小依，终于发现，阿三也喜欢上了董小依。

那年国庆节的时候气温已经有点低了，冷风把那些自以为是只穿单衣的人吹得瑟瑟发抖。阴沉沉的天空，没有阳光，也没有下雨。阿三那天晚上突然对我说，明天一块去爬山吧。我问他去爬那座山，我说我不喜欢光秃秃的黄土丘。他说我们也不喜欢。

我们？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和小依。

我说明天可能有阳光，够明亮了。

他微微红了脸，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他才说，小依说人太少，不热闹，让我叫上你一块去。

我于是知道了阿三和董小依的进度了，看来他们还需要一个人穿针引线。

我笑着拍了拍阿三的肩膀，好吧，明天一起去。

第二天非但没有阳光，天还冷得要命。我们四个人（还有小依的舍友）踩着冷风在兴隆山转悠了二个多小时后终于熬不住回到了宿舍。不过我觉得这一天对于阿三和董小依来说应该是不同寻常意义重大的一天。一路上都是我和董小依的舍友在前面走，他们两在后面聊着天慢慢地跟着，阿三还把自己的外套披在董小依的肩上。

那天晚上我看到阿三坐在书桌前边咳嗽边写他的小说，好像又写了好几页。

四

阿三是一个腼腆内向的人。我猜测着便是他和董小依之间的关系进展缓慢的原因。有一天我对他说要加强攻势，有好多男生虎视眈眈攻势猛烈呢。

我们已经恋爱了，他这样回答。

我不解地看着他。

精神恋爱，他笑了。

阿三和董小依手拉手在校园散步的情景发生在董小依被一些人认为是本系系花的时候。我其实不理解为什么会认为董小依是本系系花，她顶多算是小家碧玉。我从很多女生谈论董小依的口气知道，她们也不认为董小依是系花。许多自以为漂亮的女生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才是系花，因此，我从她们的嘴里闻到了很大一股醋味。我也推测出董小依在女生那边的人缘并不好。

我很少见到阿三和董小依手拉手在校园里散步，但从董小依打电话找阿三的频繁和他两说话的语气可以断定，他两是真的恋爱了。

有一天我去图书馆借书时，无意中发现了阿三和董小依在图书馆里几排书架后的一个角落并排坐着，各自捧着一本书。

我说过我们的恋爱是精神方面的。我问阿三时他回答。

这段时间我看见阿三每天晚上都在伏案写作。我以为他在写小说，但他却告诉我不是，他说他写散文了，写读书感想了，甚至写诗了。

我问他小说呢。

他说慢慢来。

五

大三的时候阿三的梦想终于得到了些许的满足。某一天他兴高采烈地跑进宿舍，说他的东西获奖了，说着手里还挥舞着从邮局领回的800元奖金。我说是那篇小说吗？他说小说还没有写完，是篇散文。

阿三那篇散文确实写得潇洒，写得豪气如虹。阿三的幸福生活也就从这个时候真正开始。

他和董小依同居了。他俩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很少回宿舍了。宿舍里只剩下了他的几本书，一些衣服。每次阿三回宿舍都是取点东西，和我们简单的聊上几句。我们从上课时他俩的亲密程度可以推知他俩的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那天晚上阿三回到宿舍，碰巧系主任来了。阿三看到系主任，不由得不安起来。毕竟学校原则上是不允许学生私自在外面租房的，更何况是同居，更何况阿三曾经顶撞过系主任。不过系主任没有仔细留意这些，他更关系的是学习方面的事。

你们的四级都过了吗？

我们回答过了的时候阿三没有说话。

你过了没？系主任问沉默的阿三，看来阿三留给系主任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

没有。

抓紧时间啊，过不了是拿不到学位证的。

那天晚上阿三居然没有出去，坐在书桌前想着什么，一会又从抽屉里找出他的本子不停地写着什么。

我问他要不要抽条垫子给他垫床。

他说不用了，他今天晚上不睡。

他说他要继续写小说。

六

一周过后阿三再次回到宿舍时，取走了他的英语书，还借走了我们的一些英语资料。

这以后我就很少看见他和董小依来上课了，我几次去图书馆借书，也再没看见他们在图书馆出现。他偶尔会发短信给我，让我在老师点名的时候帮他答到。

你干啥去了，我趁机问他。

一直在外面的。

出啥事了吗？

没有，我在学英语。

后来阿三给我说了他学习英语的真是原因，他说是为了董小依。

阿三和董小依在系主任查宿舍后的第二天发生了争执。争执的源由是阿三和董小依谈起他俩的未来。董小依就劝阿三赶快补补英语，把四级过了，才好找工作。

按理说董小依说得并没有错。不知道当时阿三是怎么想的，他说，我要写小说。

写小说的几个有钱的，文学已经没落了，你别活在幻想中了。董小依反驳他。

不行，汉语没学好就学英语，更没有前途。

等你汉语学好了你就饿死了。

让我写小说吧。

好，你就写吧，你要是不学英语就不要再来找我了。董小依说完这句话跑回了宿舍。五天过后他俩才重归于好，阿三也是从这个时候发誓要学好英语的。

七

阿三的潜意识里还是期待这即将实行的四级改革，据说会取消四级和学位证的挂钩。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如阿三所愿，四级改革终于还是只做了个形式，换汤不换药。虽然总分成了720，不再颁发四级证，不设几个线。但学校给出了规定，学位仍然和四级挂钩，四级考试后学校将给出及格线，不过这个及格线就不给予学位证书。

无边的灰色从这时候开始笼罩着阿三。

临毕业了阿三的四级还是没有通过。他大学四年的最后一次四级考试时他考了423分，可是那次的几个线却是425分。我曾问阿三，为什么不找人替考或是买答案。他的回答似乎和我的问话不太相关但却让我很是惊讶。

狗日的英语，狗日的教育。

阿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青筋暴出，双手握着拳，好像要吃人的样子。

学校照例没有发给阿三学位证书，阿三所找的月薪三千的工作也因此丢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董小依甩了阿三，跟一个刚毕业的研究生老乡好上了。

八

系里吃散伙饭的那天，阿三喝醉了。那天他一言不发坐在角落的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从服务员那里拿过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就下了一大半，想再喝时被我们拦住了，抢下了他的酒瓶。

喝醉的阿三哇哇地吐，哇哇地叫。

抬他回宿舍的途中碰巧遇到了没有前来聚会的董小依，董小依依偎在那个研究生的怀里，他俩就在路边的小花园里坐着。

阿三突然又哇哇地吐了起来，董小依这时跑了过来，关切地问怎么回事。我回答他喝醉的时候看见董小依的脸有点红了。那个高高的研究生也跟了过来，一只手搭在董小依的肩上，对我们说，赶快送他回去。看来他还不知道阿三和董小依的关系。

阿三已经醉得人事不醒了，我猜他还是看到了董小依和那个研究生。他的脚胡乱蹬着，手不断挥舞着，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我发现董小依在阿三的喃喃自语后脸变得更加红了。

九

阿三在床上嚷了一会又爬了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他的小说。我们赶忙强行将他拉到床上，他死死地抓着那个本子，不停地叫，我要写小说，我要写小说……

突然他似乎清醒了许多，两眼放出光芒，把本子递到我的面前，说，兄弟，看我写的小说，我的小说。

我终于看到了这本阿三写了四年的小说。小说写了厚厚的一大本，估计有四五十页，不过小说从第二页开始。我正在想写着题目“一路向东”的第一页到哪里去的时候，从本子中掉下来一页纸，我捡起来，正是没有出现在第一页的第一页。不知道阿三什么时候将题目改了，新的题目“一路向西”用红色水笔写着，很显目。

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内容，阿三猛然从我手中抢过本子，用力将它撕得粉碎，边撕边嚷着，狗日的，狗日的……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突然被一阵压抑着的低哭声惊醒。我扭过头，看见阿三蹲在地上，左手拿着一直点着的蜡烛，右手抓了一把他撕得粉碎的小说。蜡烛燃烧的油滴到他的手上，他似乎全然没有知觉，只看着手里的小说碎片不时从手里飘下去，静静地躺到地上。

第二天我醒来时阿三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书桌上的镜框也没了踪影，我估计他将那写着“我要写小说”的纸片也撕掉了。

十

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阿三来给我送行。

我问他，你怎么办呢。

他说不知道。

看着车站后面的荒山，他又苦笑着说，写小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