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医院出来,迎面就碰到了十三路公车,上车后我问售票员怎样才能到铁狮子坟,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说道:“到平安里下转47。”那一脸不屑的样子总让我感觉刚才不像问了谁一个问题,而是钻了谁一次裤裆。
还好,车上并不算太挤。乘半小时一趟的十三路我从来不奢望能有个座,只要能站着不挤已属万幸。但坐着的人总喜欢尽情摆弄出一副舒坦相来诱惑站着的人;而站着的人则一只手吊在公车上面垂下来的扶手上,像烧烤店里的烤鸭拍成一排排,这也同样诱惑着坐着的人。但既诱惑坐着的人又诱惑站着的人的是车上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抓紧每一刻向人们炫耀着他们的爱情。由于两人的脸贴得十分紧——几乎像紧贴在一起还没揭开的两张烧饼——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模样,只看到他们都穿着一身俗不可耐的情侣装——男的大腿上绣了一朵花,女的屁股上绣了一朵花。许多人虽然从心眼里感到厌恶,可眼睛还是不愿错过欣赏;而那个女售票员则反应强烈——一眼一眼的白着他们,那种厌恶的神情仿佛巴不得马上出场车祸,自己与他们同归于尽。
宽街的下一站是锣鼓巷,车门打开的时候上来了一个身量不高的男子,他刚把钱递给售票员,售票员便一声惊叫:“地炮,原来是你丫的。”男的抬眼努力辨认了一下,脸上的疑惑终于涣然冰释,他想说什么,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便张着大嘴哈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问她:
“你不是喜欢开车吗?怎么卖起票来了?”
女的笑着说:“嗨!甭提了,都陈年老醋了。你现在干嘛呢?”
“药店。”
“唉哟,那好差事一个呀!”
“好什么呀?养不肥饿不死的。”
“媳妇儿在哪呢?”
“331,和你同行。”
“怎么样,这些年过得?”
“还凑和,你呢?”
“累——有个孩子真他妈累!”
“那你有什么办法?我告儿你说,当初就不该结那个婚!”
女的想了想,说:“结婚倒也没什么,关键是别要那孩子。”
女的话音未落,男的劈头就来了一句:“姥姥!他妈压根就不该结那个婚!你说当初怎么想的?”
女的低下头,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现在后悔,当初追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后悔?”
男的从鼻孔里发出一阵嗤笑:“嘻,他妈谁追谁呀?”
女的把脸转了过去,用手抚摸了一阵车门前挂的一支水杯,她不知男的是根本没听懂自己的话,是听懂了不愿承认,还是压根就没记起来追过自己。
女的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孩子学习成绩怎么样?”
“呃——一般”
“一般就行了,别老想要多好的,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男的显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挺了挺腰问:“你呢?那你最后跟的那位‘不一般’的到底怎么样?”
女的有点生气:“你傻呀你?我最后根本就没跟你说的那位……”
男的底气更足了,本来想说什么的又没说,想了一阵不知怎么冒出了一句:“晚了,现在还说这些个干嘛?”
女的垂下眼皮也轻轻说了句:“我也知道晚了。”
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瓮里瓮气的声音,随后车厢内一阵恶臭。车上的人随即露出了一副厌恶的神色,一方面是那气味实在太大,另一方面则是要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清白。而反应最大的则是那对年轻情侣,他们原本浪漫的气氛被这个屁一下冲的烟消云散,男的是个身体极壮实的小伙,当即就骂了起来:“谁放的?谁放的?老子他妈把你屁眼给封上!”他见没人承认,便不顾拥挤四处找,找的方式则是像狗一样四处嗅,正当他把所有气味都嗅光的时候,他指着一个坐在过道上的乞丐状的人说道:“你放的!”那人动也没动,陪着笑,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我实在太累了……没忍住……”
车上的人都哄堂大笑,女售票员也笑了起来,而那个小伙子为了向女友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与绅士风度,仅仅踢了一下那人的屁股算完事。
等大家又开始互相“诱惑”的时候,女售票员的脸忽然变了,她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刚才坐在地上的人,然后迅速把头扭了过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只是脸色变得煞白。可“地炮”注意到了,他也回过头去看那个坐在过道上的人,看着看着忽然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原来看上的那位他妈怎么成那样啦?哈哈哈哈!”
这几句话说的声音很大,就像售票员报站似的保证每一个角落都听到了,车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疑惑的看了这两人一眼,并不知道那男的到底什么意思。
男的继续笑着:“哈哈哈哈!”每笑一声那女的脸上便轻微的抽动一下,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说话,紧闭着嘴唇,一副晕车的样子。
男的笑了一会儿,停了,笑完了自己也到站了。男的没等车停稳,便急急要下车,边下车边冲着女的说到:“有空过来啊,我那儿私房钱给你攒了一厚叠儿呢!”说完还朝她挤了两下眼。可女的并没有看他,她的眼睛空空的,像一个盲人一样看着前方。可男的刚下车,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把头探出窗外,用手使劲指着他骂道:“操你丫的!你他妈别老没事找茬……”她本来还想骂他两句,可再也说不出话了,她的嘴唇抖得很厉害,脖子两侧纤细的骨头像两根钢筋一样树了起来。下车的人群中,男的回头看了一眼女的,涎着脸笑了两下,接着就看不见了。和他同时下车的还有那个乞丐和那对情侣。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我听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伴着浓浓的鼻音,而她只是低下头使劲的搓着鼻子,弄出很大的声响,尽量想让人们把这声音当作感冒时的鼻塞。
可她最终还是没忍住,我看到她转过头去,望着窗玻璃,不住地用手背抹着眼睛,但那泪水来得太突然了,尽管她不住地及时地擦,还是有两滴掉在了公车的地板上,那两滴“漏网”的泪水使得她刚才的一切的掩饰变成徒劳。
她在看什么呢?窗玻璃上只映得出她一个淡淡的脸影,根本看不出她的头发还有无光泽,也看不出她的鼻梁和下巴还是否俊俏。可她早已从他恶毒的言语中得到了答案。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也许他们分手前,他也像刚才那个小伙那样替她打抱过“不平”,也许分手时他也像现在的情侣们说过祝你幸福之类的话,可现在全都变了,以前真实的现在像是一场玩笑,以前的玩笑现在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真实。
过了两站,我终于搜肠刮肚地想好了安慰的话,可她忽然间长长地吸了口气,用小指抹了一下眼角的正溢出泪水转过头来,,用那种冷冰冰的声音喊道:“东官房儿到了啊,东官房儿到了啊,有下的吗?
没有!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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