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忆古城
第 一 章
一张发黄了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模样儿非常端庄秀美的女学生,一身朴素大方的女生装,肩上斜挎着个书包,一看那着装就能看出她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学生。照片的背面,用绢秀的小楷写着两行字:
陈秀姝摄于公元一九四七年仲夏
赠好友于秀珍
于秀珍是我奶奶儿时最要好的伙伴,我管她叫姨奶奶。
“ 姨奶奶!”当我在这位姨奶奶家里意外地看到这张照片时,先是惊诧不已,随即便极为好奇地问道,“陈秀姝不就是我奶奶的名字吗?难道说,这张照片上的人就是……”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照片里这位如此美丽的少女就是我那位脸上布满皱纹的干瘪瘦弱的奶奶的!然而,姨奶奶却抚摸着我的头,用无比深情的口吻这样说道:
“孩子,这就是你的奶奶呀!你瞧瞧,当年的她是多么的清纯,多么的可爱呀!你肯定不会相信,当年她可是我们女中最艳丽的一朵校花呢!”
我当然不敢相信,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被生活拖垮了的奶奶是那么的瘦弱而苍老,尤其病魔缠身,跟影中人的形象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姨奶奶所说的话,丝毫不是在开玩笑,又哪容我不信呢?她老人家还告诉我,拍这张照片的时侯,奶奶刚满十六。于是,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位少女……
时光倒流,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末。
古城,文英女子中学。夏日里的一个傍晚,学校的大门打开了,同学们蜂拥而出。女子中学,顾名思义,在这里就读的当然青一色全是女生了。在放学的同学当中,有一个人显得特别的出众。不是因为她推着一辆崭新的英国制造的墨绿色的女式自行车在人群中格外的显眼,也不是因为她所穿的月白色的短袖衫和深蓝色的长布裙以及白纱袜、黑布鞋有什么与别人不同之处,更不是她那一头和所有的同学一样的齐眉短发给人有异样的感觉,而是她有着一种乍一看就显得格外的清纯和秀雅的由内而外的气质。她,就是我奶奶。那年她十七虚岁,唸初二。
和同学们一块儿走出学校大门后,我奶奶便和她的同学们挥手道别,互相用英语说了声“再见”,便十分轻巧地骑上那辆她做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外太公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自行车。接下来,就让我们以时光倒流的形式跟着我奶奶回家吧!
那时侯,整座古城就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那就是中山路,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叫的老街。这条街,由南至北贯穿整座城市。由于全市就只有这么一条街,所以自然是商贾云集,店铺是一家连着一家,十分的热闹。而这条全长足有两华里半的长街上,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南段了,尤其是南门兜一带,因为南门外便是出海的码头,是全城所有商号起货的地方。全城最大的商号都集中在这里。
靠近南门兜的街边,一溜并排开着五个大门面,经营着日杂百货。正中那间的门头上高悬着一块大匾额,黑底金字,上书“元泰兴”三个大字。这就是我外太公的商号。据说,当时“元泰兴”可是位于古城五大商号之列,其规模自是可想而知。和别的商铺一样,元泰兴也是一楼作为营业场所,二楼是仓库,三楼呢,一半是办公之处,另一半就是我外太公一家生活起居的地方。也就是说,我奶奶的家就住在“元泰兴”的三楼。
前面已经说过,我们是跟着我奶奶回家的。我奶奶很熟练地骑着自行车,像只小鹿似地欢快地奔跑在繁华的中山街上,一路向南,很快就到了“元泰兴”门前。“元泰兴”最北的这个门面旁边有一条小胡同,那便是我奶奶一家人出入的地方。小胡同的尽头有一扇朱漆的铁门,通常,我奶奶都是到这扇铁门前才下车的,但今天没把自行车骑进胡同,而是在店门前停了下来,然后飞快地跑进店里,并直奔账房。
“二小姐放学啦?”
店员们纷纷跟我奶奶打招呼,我奶奶也很有礼貌地一一点头作答。
我外太公膝下有二女一男,前面两个是千金,我奶奶排行第二,所以人人都称呼她作“二小姐”。
用木栅栏和玻璃隔起来的账房里,有五、六个账房先生,其中一个最年少的,正在埋头记着账目。我奶奶接连敲了三下玻璃,冲着他喊道:
“天来哥!天来哥!快出来一下!”
这个年青人名叫高天来,比我奶奶年长三岁,是个孤儿,打小被我外太公和外太婆收养,唸了几年私塾,十五岁上就在柜上打杂,后来进了账房,成了一名小账房先生。我外太公一向把他视为自己的儿子,所以从小就和我外太公一家住在一起,上柜台后,按店里规矩,他吃、住就都得和其他的店员们在一起了,也就是说,打上柜台那天起,他就从三楼搬了下来。他和我奶奶从小一块儿长大,志趣相投,很是合得来,真可谓青梅竹马。我奶奶管他叫“天来哥”。
天来听见我奶奶的呼唤,一抬头,我奶奶正向他连连招手呢,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出了账房。
“什么事?”他憨直地问道。
“你瞧这是什么?”我奶奶可是一付天真烂漫的样子。她从书包里摸出两张电影票来,在天来的眼前晃了晃,兴高采烈地说道:“天来哥,你不是说喜欢看,〈马路天使〉吗?我托同学买了两张票,是今晚七点半的。”
“真的?太好了!”天来乐了,失声叫了起来。
“给!”我奶奶把电影票塞在天来手里,笑嘻嘻地说道,“你保管着。别忘了七点在这里等我。”
两张年轻的脸笑开了花。
天真无邪的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附近有两道非常怨毒的眼光正射向他们呢!
此时此刻,我奶奶的姐姐,也就是“元泰兴”的大小姐,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用一对隼一样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们。目睹这对少男少女如此一个亲热劲儿,嫉妒、怨恨,使得那张怎么看都称得上是美貌的脸蛋儿一下子扭曲了,变形了,并且,那咯咯作响的咬牙声好几步外都听得见!
她名叫宝姝,比我奶奶大两岁,小学没唸完就辍学了,说了,读书简直就是在下地狱,难受死了!辍学后,成天无所事事,睡觉、逛街、看电影成了她的最爱。其实,论年龄,宝姝和天来还更相近得多,而且同样也是一块儿长大的,但天来和她疏远得多,那是因为她打小就特别的任性,心胸更是非常的狭小,对生来就憨厚的天来不仅打心眼里瞧不起,而且还时常欺侮他,动不动就骂他是街边捡来的没人要的野种(当然那是背着我外太公和外太婆骂的)。
渐渐地,天来长大了,就如宝姝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一个大姑娘一样,天来也长成为一个英俊、壮实的小伙子。宝姝不仅一改以往对他的鄙视,而且悄悄地对他产生了好感,甚至竟然还有了爱慕之心!论理,青年男女彼此爱恋,那是无可厚非的,但问题是这样的爱恋必须建立在两厢情愿的基础上,也就是说,两人之间必须情投意合。在我奶奶那个时代也不例外。宝姝一向尖酸刻薄、刁蛮成性,天来不仅压根就没对她有什么好感,甚至还避之而唯恐不及呢!其实,别看天来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但他思想单纯,一心一意只想趁着年纪轻轻的赶紧把业务学到手,不辜负东家对他的眷顾和栽培。而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呀,他可是一窍不通,对陈家这两位小姐,他只有这样不同的看法:宝姝从小就老是欺侮他、鄙视他,根本就没把他当人看,他是绝对和她走不到一块儿的;而我奶奶性情温和,平易近人,从来不拿什么小姐脾气,“元泰兴”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更别说天来了——她从小就把天来当亲哥哥看待,两人很是说得来。所以,尽管后来宝姝对天来的态度渐渐好转了,甚至还产生了爱慕之心,但天来仍是对她十分的冷淡,能躲开即尽量躲开,而对我奶奶却是非常的热情,也老是把我奶奶当亲妹妹一样看待。
如此巨大的反差,宝姝心里自然极不平衡了,不,应该说自然就妒火中烧了!不过,说老实话,她自从暗恋上天来之后,无论天来对她怎样的冷淡,甚至于明知他在处处躲避着她,但她一点都不生气,对,是一点都不!因为,她把所有的怨恨全撒在了她的妹妹的身上,她主观地认为,全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惯会作假的妹妹从中作梗,才会使她所爱着的人会如此对待她。她对这个同胞妹妹是有嫉有恨,不光在心里无数遍地诅咒这个妹妹,甚至还把满腔的怨气也撒在了她父母的身上,暗暗骂他们根本就不该给她生出这个妹妹来!然而,她却压根就不反省一下自己,哪怕是稍稍反省一下:究竟是哪一方面不及她的妹妹,因而丝毫得不到天来的青睐?!
宝姝不知约过天来多少次了,什么逛公园啦,看电影啦,统统没能得到天来的一回应允。这几天城里正在公演《马路天使》,前天她也买了两张票,兴致勃勃地邀请天来一起去看,又被婉言谢绝了,气得她当场就把电影票撕得粉碎!而此时此刻,目睹着妹妹同样也是邀天来看电影,也同样是看这一出电影,天来却表现得如此一付欣喜的样子,和她邀请他时完全是两幅绝然相反的情景,这如何不令她妒火中烧?如何不令她咬牙切齿?她甚至断言:天来之所以会对她这样不理不睬,完全是她的这个妹妹从中捣的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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