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从古城下广东，走的都是水路（指我外太公每一趟去进货），据说单程就超过了一百五十海里。而从古城码头出发的时间，通常都是在午后。出发那天，我外太公突然病倒了，而且据说得的还不是一般的病，医生再三叮嘱他：数日之内切不可再感风寒！无疑地，这趟广东之行，我外太公是去不了啦。然而，行程已定，又不可改变，于是在那天上午，他叫人把老刘请到了病榻前。

“老刘，”他握着老刘的手，叮嘱道，“你得再辛苦一趟了。本来是想让你在家歇着的，可没想到……唉，这病怎么说来就来了呢，只好再让你幸苦一趟了。天来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凡事请你多照应着点。这孩子是该出去长长见识，历练历练了。”

就这样，临时决定由老刘带着天来去广东进货。临行，我外太公对天来自有一番叮嘱了，而我外太婆和我奶奶更是早就帮天来打点好了出远门的一应衣物及日常用品。同时，按照老规矩，中饭早早就开了，照例把出行的人请上了三楼，每人敬了一杯壮行酒。不过，这回的壮行酒可是我外太婆代我外太公敬的。饭后，我奶奶跟母亲说了，要去码头送天来登船（那天偏巧又是星期天，我奶奶不用上学），宝姝也非去不可，我外太婆当然同意了。

其实。“元泰兴”离码头并不远，出了南门兜就差不多到了，但因为有些行李，他们还是雇了两辆三轮车，老刘和天来坐一辆，陈家两姐妹合坐一辆。姐妹俩一路之上谁也没吱声，都在想着个自的心事。

不知是天来头一次出远门的缘故，还是经过了那天晚上的一场闹剧后良心有所发现，反正宝姝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一改以往那骄横刁蛮的习气，对天来竟是特别的温柔和体贴——在码头上下车后，她便亲热地凑到天来身边来，柔声说道：

“天来哥，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哦。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里，可要懂得照顾好自己。”

说着话，早把天来的一只手拉了过来，用自己的柔软的双手把它紧紧地攥着。天来可能是被宝姝突然而至的柔情给迷惑住了，竟然任由她这么攥着而忘了抽回。不仅如此，还什么话也不懂得说了。我奶奶在一旁看了，也愣住了，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告别话儿要对天来说的，却因为这么一愣而忘记该怎么说了。直到轮船拉响了第一声汽笛，直到老刘急急地催天来该上船了，我奶奶才仿佛从梦中被惊醒过来似的，喊了一声“天来哥”。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来，而时间又显得很紧迫了，所以这一声“天来哥”差不多是喊起来的！而这一声喊，可也把天来给喊“醒”过来了，只见他慌忙挣脱了宝姝的手。我奶奶便顺势把他拉到了一边，迅速地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一件东西来，并塞在天来的手里。

“这是我十岁那年外婆送给我的。”我奶奶神情庄重地说道，“外婆说，这块玉叫做暖玉，很珍贵的，而且还在普陀山过了炉的呢。它能保人平安，避邪趋恶。我一直佩戴着它，七年来从没生过什么病。你要出远门了，就戴上它吧。”

天来感动得浑身发颤，舌头都硬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把我奶奶的手连同那块玉紧紧地攥在他的两只大巴掌里。

这一切，宝姝当然都看在眼里也当然都听在耳朵里了。陡然间一般难以名状的妒火从她的心底里直冒上来！她的一张俏脸一下子便了形！如果说天底下有一个最不幸的人的话，此时此刻，宝姝认为那就是她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脖子上就没有这样一块栓在一条红丝绳上的翠玉呢？外婆偏心！同样是过十岁的生日，外婆送给妹妹的是这样一块此时此刻能够派上用场的什么玉，而且还过过什么炉的，而送给她的呢，则是一条白金项链。外婆真是太偏心了——她头一次把一腔的妒火也蔓延到外婆的身上去了！此时此刻，她不光恨她的父母处处偏袒着我奶奶了，也把这样的恨对准了她的外婆。她简直恨透了她所有的长辈，但更恨的当然还是我奶奶！于是，刚刚还显得柔情似水的她，忽然之间，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我奶奶，大有一口就把我奶奶吞了的态势。那两道眼光，凶恶之极，幸好我奶奶和天来完全沉浸在一种只有他俩才能体会到的那种氛围里，根本没注意到，要不准保都会被吓了一大跳的，因为那简直可以说不是两道普通人所具有的眼光，而是两把纯粹用妒火煅造出来的充满着怨毒的利剑！

天来登上轮船了。随着又一声汽笛长鸣，那艘满载着旅客和货物的轮船起锚了。天来站在甲板上，不停地朝岸上挥着手，而我奶奶和宝姝也同样不住地在和他挥手道别。宝姝无意中瞥见我奶奶两眼噙着泪水，那神情简直就是和热恋中的情人在依依惜别嘛！看到这情景，仿佛有人往她心里那已经熊熊燃烧着的无名火里泼了一瓢油，使得她差点就当场被这样的妒火烧死！她认为，天来根本就不是在朝她挥手，而是只对我奶奶挥着手，她分明就是个多余的人嘛，甚至在天来的眼中根本就是个透明的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天来的另一只放在栏杆上的手里，紧紧地攥着我奶奶送他的那块玉，因为那条红丝线在海风中不住地飘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