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谁会嫌弃这里的房子高了,谁会想让自己的房子比人家的矮?谁又因为一只蝴蝶的飞去,改变了自己人生的方向;谁跟一匹马逃走,马的脚印不在了,多年后把人的骨头还到了家乡……在土坡,我会像一个久久未归的鬼,常常想起这些事情。这些只在人的梦里才会想的事情,我在白天里想着。你们是找不到属于我的白天的。谁惊扰了我,我都不会让他好好的活。陈狗娃偷吃了我家的狗,我偷偷割他家的麦子,他就叫我梦里的老鬼。我总是那些试图于欺负我的人的鬼。白天到晚戴着一张鹅黄的帽子,夜底在别人的凉屋顶惊讶地看到我,看到自己黄唇白齿的一张小脸。
这是谁给我讲的鬼故事?起初家乡的房子都很高,后来人们站在房顶一件一件地往下扔东西,先是仍小东西,后来仍大东西,再后来房子承受不了,就快塌了。人们想爬到更高的 地方闻闻风景,于是拆了自己的房。
拆了自己的房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吗?
大家都拆了才可以。
人们都因为要看到更远的房而拆了别人的房子。
村里的房都是人自己的房。
我被镇住了。夜悄悄的溜进村子,母亲平静地纳鞋底,父亲抿着烟袋,只有小妹做功课,狗不叫,鸡也不打鸣,只有猫照顾着自己的差事……来了一阵风,又来了一阵风,树上没有一片落叶,黑土地像哪个妞儿的精屁股蛋,牛都干净得在枕间找相好,天空没有一点东西再飞。夜怎么能够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呢?我朝着自己的脸望望,一脸无辜,满脸无知地想。夜确实从我家的窗户进来了,她好像刚吃过饭,又好像饥寒辘辘地洒着月光。那光儿影儿顶嘎嘎地响,全当是整个屋子里没人。一家人坐在那里不闻不问,夜在炕头吃饱了,站起来,又从烟囱里飞走。村里接二连三的响起了不断的回声。夜虽不食人间的烟火,却又在人间的冷冷清清里换了个饱。
人冷冷呆呆地望着她敢都不敢动。
人都被自己吓死了。
哪用得着讲什么鬼故事哩。
我目睹过许多的死,他们都是在夜里结束掉自己。夜如路,死在这条路上,别人还没有死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夜如水,把惊恐和奇迹,留给已经生的。还活着的人喜欢,怀着无限的新奇,打发掉多少不属于自己的时光中的爱情。年老四的偷好即使是这样死去,我们也能理解。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生生死死,搅在一起,那一天估计得忘了,如到了家门的风,突然停住,我们也就只剩一根肋骨,变成了坟。不得已。人就是这样走的,把那些脚下的夜全都踩破,垫在自己的枕旁,有一天没一天的看着。或许哪一天变成一只老鼠,一只猫,一片叶,一团玉米把儿围成的壶,反正不要变成狗,没样儿的,就死了。
人们的坟都垫成村庄的头。
村里人不会因为哪一个人的死随意抬起坐进夜晚的头。
就在哪一个夜里,一只鸡,一只狗,半碗灰沙土重又认识了另一个你。
除非要回到你的屋檐下听风躲雨,夜不会轻易地让你在泥泞的空气中合眼,忘掉自己。老些年村里的人死了,家家户户都知道,有该端茶的倒水,喝水的改端茶,大伙儿都因为哪个人的死而改变着。不论是短暂还是永生。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敬你,一路上走好。村里的风经过也会像样的,在河坝上卷起来,磕三个头。现在一切好像都过时了。驴马呀狗都没正眼看你的,一瞧就知道那是谁家的牲口。
谁知道那时谁要是用夜的眼睛默默地注视你呢。
炊烟升起那是天上的梯子,家里人都用它来看你。
大家都希望你保护好庄稼,找个好收成。尽管你走了,还要没命地做出应有的贡献。
我从七八岁开始看见人死,看到现在还看不够。死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一辈子可能看到无数人都死还轮不到你。随着我一年年长大,我再不怕死。我说过,死确实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顺着这条路往下,把自己在村里哪一块田里就给种了,变成玉米和小麦或者别的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呢。像马一样扬蹄,笑着跑开几步。那时候,你就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该干什么。该不该翻哪一块儿地,该割哪里的草,那些你原来从不知情的事情,现在也都知道。从你一走,家人们都悄悄认下了自己的碗。
夜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于是在夜晚,很多人都随你而走,你把该交待的交待了,把他们也安排在你起初到过的地方,只是阴差阳错,没人真心地想来看你,似乎生活从未向前走过,你还是你,你只管你家修多高的坟,多高的屋子。那屋子里的人还不是一样的迷路。为了你所有人都跟睁眼瞎似的,还不是串通好的,每一辈人走了,不论花多长时间,下一辈子人都会来。
夜让你伤心。你也让夜绝望。
于是每个人都会死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死,是一种伤心绝望的活法。
谁又会嫌弃这一辈子的房子比下一辈子长得高呢?
一群乌鸦聚到村东头开会,宣告了夜的来临。树下下落不明的,只有几只黑影子,吃奶的娃儿叫。只要乌鸦在一起,人都知道会有人死。但谁都不会管。天打雷要下雨,今个儿祸福自己都沾不上,谁还要去管,乌鸦乱乱的叫。人群一声不吭。这是夜里最壮美的景。人都像极了有教养的旁观者,挥手,不语,夜顶是最大的一块哑巴。反正不让乌鸦儿打听到有关于自己家的秘密。
夜在同我们捉迷藏,五十岁的洪老汉,在夜里绊倒,他的儿女们,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就分光了家产;父亲醒来,如在梦里,自己一辈子攒的牛都死光了,昨晚的一场强风,又易了母羊的主;可能哪一天谁家的鸡打晚上飞出来被黄鼠吃掉,也有理有据;牛们狗们都看好了自己的窝,睡觉的地方总不能被夜给抢了……一到夜晚,我们被反复惊醒,但都是一模一样。我最终没找到一个人能在夜里听到鸟叫。像童年里的很多事都被大家推远了。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嘴,学个鸟叫儿,为的只是在夜里打醒人们可怕的记忆。可或许这样的夜根本不需要到来,人们肆无忌惮的,早已经习惯反而不需要鸟的叫声。有没有黑夜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人们关起窗户挡严实了一样可以找到黑的踏实。每个人自行其事,别的声音一样从别处传来,久久的把我们吓着。谁还担心着自个儿的驴叫会不会把自己吵醒呢。
蝴蝶懒懒的坐在那里,光阴就会飞逝;蜻蜓不想到斜阳里去读一堵墙,明眼的阳光守旧似的也一样把它们捉到……永远也都一样,也都是一样的黄昏与夜,从村边的野地里走来,走得一摇一晃。人东奔西跑最后还将消失在同样的残阳里,自己都无从顾及。唯有相区别的,明眼人的黄昏很快消逝于夜,不留影子;不明白的,还喘进同一块残阳,朝不保夕的,数着自己的影子,天长地久的流。
“快到太阳底下去。”我对着我的夜晚喊。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够做到。只是举手之劳,但谁又会为此细细的列一份计划呢?
我对着家门喊,看见摸黑找回来的母羊,眼角都流泪了。
天黑前我们可能还是个孩子,睡一觉醒来已经长大,飞走了。夜的周围是沙漠,是土坡,暗藏着我们原本不知道的那些东西,只有睡觉,像历经探险一样,那里的每一只狼,一窝老鼠,真个儿都把它抓住了。每个人因为把那些渺无音讯的东西都找回来而找到了自己,又因为找对了自己而长大。反正小孩子的夜意思还多着呢。大人们只是静静睡着,也不知道睡觉对这个无声无息的夜究竟会有啥好处。风永远都一丝不挂的站在夜底。
有时候我感到会因为夜而莫名的疼。最后的斜阳卷走了老树,沙丘,杂毛黑狗身上的一滴血,河岸的风……我不知道的一切,都被她带走。我像一根瘫在路边的草,很疲倦,再不愿站起。一个人空对着夜,我知道,我什么也得不到。我手里原本也没有什么。不论鸡鸣狗吠,不论早中晚,不论人还是牲口,该属于夜的,她早晚都会带走。夜就是夜。我们的夜不是因为无能而听不见很多声音,而是我们根本无法认清楚。待仔细分辨出天空的一举一动时,天也该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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