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魂牵梦萦忆古城 第六章文方

发表于-2006年07月21日 下午6:59评论-0条

第 六 章

就在天来“失踪”的一个月后,古城解放了!如今的老人们都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古城解放前夕的那个情景:犹如变戏法似的,城里的政府机关也好,驻军也罢,一夜之间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人民解放军不费一枪一弹便把这座东南沿海的古港城市解放了。当第二天的太阳冉冉升起的时侯,人民解放军排列着整齐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东门开进了城。无数的老百姓怀着喜悦的心情夹道热烈地欢迎着这支人民自己的军队;“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响彻古城上空……

文英女子中学临时组成的学生欢迎队伍,也在街道两旁欢迎着子弟兵。我奶奶就在这其中。我奶奶手里挥舞着纸制的小红旗,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天亮了,解放了,人民从此当家做了主人;战争结束了,老百姓再也不受那兵灾之苦了!说我奶奶脸上洋溢着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那是因为她天真地认为,天下从此太平了,老百姓从此得以休生养息了,而她的天来哥也必然很快就能够回来了!

经商之人对改朝换代可是最为敏感的,因为改朝换代给他们带来的大利和大弊,是普通的老百姓所无法想象得到的。由此,商人们对新政府即将颁布的新政策有着各自的预期。在国民党撤退前夕,曾在古城散布了许多谣言,闹得人心惶惶。那些谣言,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固然是可怕的,而对经商的人们来说,更是如同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一般!于是,有的带着财物跟着军队撤离了,有的甚至还举家迁移到了海外,不过那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是选择(或者说开不及走)留下来了,只是各自怀着惊恐不定的心情在等待着新政府即将颁布的新政策。在古城解放之际,全城的大小商铺几乎全都关了张,我外太公的“元泰兴”自然也不例外。

新政权建立之初,要办的事可多着呢,其中有一件当务之急的大事,那就是必须尽快地动员全城的商铺(特别是那几家有影响力的)重新开张,让晴朗的天空下的古城重新繁荣起来!于是,各级人民政府便以召开动员会或个别谈话等形式,要求各商号消除一切不必要的顾虑,照常开张营业。而中、小学校也成立了进步学生会,学生成群结队走上街头,大搞宣传活动。我奶奶不仅是进步学生会的一员,而且还是一名骨干分子。她除了在外面搞宣传,回到家里也同样积极地做着她阿爸的思想工作。她耐心地劝我外太公,要相信共[chan*]党,相信人民政府,任何思想顾虑都是多余的,都是要不得的——只有早早开店营业,才是拥护共[chan*]党、拥护人民政府的实际表现!

“阿爸,”在餐桌上,她可一点也没闲着,“您可是一位人人公认的进步商人和开明人士,在这关键时刻可得带个好头呀!”

“带个好头?”我外太公还没吱声呢,宝姝可就叫了起来,“你说得可真轻巧啊!这样的头可是那么好带的吗?哼哼,还‘带个好头’!你小孩子家家的,可懂得什么呢?你以为跟着人家在外头瞎起哄两天就什么都懂了吗?太天真了你!共[chan*]党的话牢不牢靠眼下可谁也拿不准,大家不都还在观望着么?这个头,没人敢贸然去带的!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你明白不?”

这一回,我外太公可是站在宝姝这一边的。只听他这样不慌不忙地说道:

“现在这局势,观望应该是上策。咱们并不是不相信共[chan*]党和人民政府,只是整条中山路所有的商铺都关着门,唯独元泰兴突然开店做起生意来,这、这算什么呢?别人该会怎么猜测咱们呢?我可不是个老顽固,更不是想死扛着哟!你想想,开店营业可是天经地义的,哪个做生意的不愿意天天都开张呢?只是……这个头不好带呀!”

“说到底,您还是有思想顾虑嘛,而且是顾虑重重的!”我奶奶激动地说道,“阿爸,如今可是人民当家作主了,您这个头可是为人民而带的呀,那可多么光荣哟!政府会支持您的,老百姓会拥护您的!咱们元泰兴可是古城的一大商号,带这个头也算是举足轻重了,许多小店小铺都看着咱们哪,咱们把这个头带起来,一定能带动半条街的门面都开张的。阿爸,开店营业吧,求您了!”

“你想把咱们全家都害死是怎么着?”宝姝气呼呼地了起来,“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人们为什么都不敢开店吗?生意人就是要赚钱,而要赚钱就必须把店铺开了,这是三岁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可是你又为什么不想想各个店铺就是不敢开张的原因呢?告诉你吧,共[chan*]党在这里能不能站住得脚或者说这脚能站得住多久,那可不好说,万一站不住脚让国民党卷土重来,这些胆敢响应共[chan*]党号召而带头开张营业的店铺都得遭殃!哼,你还敢劝阿爸带这个头呢,真是……”

“那是谣言!”我奶奶义正词严地反驳道,“那全是反动谣言,绝对不能信的!现在,全中国除了西藏和台湾外都解放了,共[chan*]党可是全面掌握了政权,而且是深得全国人民的拥护的,那些谣言不日自会不攻自破!阿爸,您一定不会相信那些谣言的,对吧?”

“我当然不会全信。”我外太公沉思地说道,“我只是不敢带这个头啊!思想顾虑也好,缺乏勇气也罢,总之这个头我是决不能带的。不过,秀姝你也别着急,阿爸给你许个诺吧:只要咱们这条街上有哪一家商铺开了门,咱‘元泰兴’立马就跟着开,决不含糊!”

果然,我外太公没带头开张营业,不过也算是古城解放后第一批开张的商铺之一,同样也是受到人民政府的表彰的——就在南门兜一家“鑫”字号米店重新开张后不到二十分钟,我外太公立即吩咐“元泰兴”的伙计们速速下了门板,并在店门前接连放了三大挂炮仗,那情景直乐得我奶奶在鞭炮声中欢跳个不停。

这就是古城商界欢迎共[chan*]党、新政府的一个实际行动,我外太公也应该算是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的。

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们都不会忘怀,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是一个激发起人们高涨热情的年代,全国上下掀起了建设新中国的热潮!古城也不例外,全城内外,各行各业都动起来了,人们满怀激情地投身到建设新中国的热火朝天的工作中去了!刚刚走出校门的我奶奶,也成了市店员工会的一名文化教员,为提高工会会员们的文化水平而尽着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如此火热的形势下,就连宝姝这样的人也在家里闲不住了,竟然一改以往大小姐的脾气,主动要求参加革命工作了。于是,在我奶奶的介绍之下,进了市店员工会文工团,当上了一名演员。

“呵,咱们宝姝也在进步啦!”那天,我外太公一边在他那个心爱的烟斗里塞烟丝,一边笑哈哈地对我外太婆说道,“新中国,真是万象更新呀!你瞧瞧,就连咱们宝姝的脑子里也换进了新思想啦!这样好,这样好!年纪轻轻的,整天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年青人就是得投身到工作中去,多接触接触新生事物,多接触接触进步的人!”

五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一位青年走进了宝姝和我奶奶姐妹俩的生活。为什么说是走进她们两姐妹的生活呢,这里可有个缘故。他的名字叫风少华,也就是我的爷爷,那时侯他可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英俊青年,也在店员工会文工团里工作,既是一名出色的演员,又是一名优秀的编剧,而且还是古城颇有名气的诗人呢!他出身贫寒,很小就失去了双亲,被一位教私塾的穷先生收养,跟着他姓风,于是在那位满腹经纶但却怀才不遇的教书匠身边学到了非常多的文化知识。由于同在一个团里工作,又是《兄妹开荒》的搭挡演员,所以宝姝自然认识少华在先,并且很快就从一般的革命同志关系进展到更深一层的关系(当然这是宝姝自己认为的),而我奶奶则是在宝姝把这位才子带到家里来的时侯才真正和他认识的,在此之前她只对他不过是心仪而已。

那天,是宝姝把风少华请到家里来吃饭的。当她兴高采烈地把这位她显然已经是悄悄爱上了的风度翩翩的年青人介绍给她的家人和她把她的家人一一向少华作了介绍之后,她惊诧地发现我奶奶竟然和少华故友重逢似得立刻十分投 机地谈在了一块。

“哎呀呀,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一听说风少华这个名字,我奶奶就激动地叫了起来,同时热情而大方地向客人伸出了一只手,“久仰,久仰!”

的确,她爱风少华的诗,对诗人自是心仪已久。

“过誉,过誉!”风少华紧紧握住我奶奶那只纤细、柔软的小手,忙不迭地说道,“诗人可不敢当,我只是喜欢写几首小诗,纯属业余爱好而已,怎敢妄称诗人哟!我比你年长,如不嫌弃,就叫我风大哥好吗?”

宝姝一听可傻了眼,心想她认识他那么久,他从没主动让她叫一声风大哥的,怎么他俩刚一见面,这“风大哥”就叫上了?她可担心他俩一下子就套上近乎了,因而在落座之时,特意把他们分开来,就是自己坐在中间,风少华和我奶奶一人一边坐在她身旁。孰不知这样仍丝毫不影响这两个志趣相投的年青人的的谈话——他们一开始就谈上了诗歌,竟然是愈谈愈投机!尤其让宝姝受不了的是,这两个“诗魔”一谈起诗来,竟然把在座的所有人都当成了透明人,简直无视旁人的存在,就连她这个“主角”也一下子被晾在了一边。

“看来你对当代诗歌更为偏爱呀!”风少华和我奶奶谈了一阵子后,很有兴趣地做出这样的结论。

“是的。”我奶奶点了点头,“在学校的时侯,我就喜欢读一些当代的诗歌,尤其是殷夫和蒲风的作品,但那时侯有许多非常好的诗歌都是被禁锢着的,只能偷偷地看。前不久,我阿爸还托人给我买了好几本诗集呢,有殷夫的<孩儿塔>,有蒲风的<抗战三部曲>,有艾青的<大堰河>,还有郭沫若的<恢复>,等等。我的小书柜现在可是装得满满当当的了。风大哥,你一定也读过这些诗集吧?”

“读过,读过。这写诗集都是我爱不释手的。”风少华郑重地说道,“我有个朋友解放前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我一有机会就躲到里面去一饱眼福。当然了,一些革命的、进步的诗歌也只能是偷着看的。不过,我可不是光看着的,还抄了好多好多呢。我呀,甚至还把<汉园集>完完整整地抄录下来呢。”

“怪不得你对诗歌创作有如此造诣。”我奶奶由衷地赞道。

“咱们谈点别的行不行啊!”宝姝终于按捺不住了!她不是因为对诗歌什么的一窍不通,而是不让她的妹妹由此和风少华愈谈愈深,于是一边往少华碗中夹菜,一边问道,“少华同志,听说过两天咱们团要派一批人到省里学习,可有你?”

“我又不是团里的领导,怎么会知道呢?”风少华笑着反问了一句,没等宝姝回过神来,便又对我奶奶说道,“看来你收藏的好诗集不少啊?我也有一些,咱们可以交流交流吗?”

“可以,当然可以呀!”我奶奶欣然道,“饭后你就可以去我的房间看看。随你看。”

宝姝本想插进话来转移他们的话题的,结果毫不管用,气得她干瞪着眼一时不知该再怎么开口了。

果然,饭后风少华只稍和我外太公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便随我奶奶去她的房间看书了。这下,更是把宝姝气坏了,也急坏了,只是因为她已是个参加工作的人了,不再是从前的大小姐了,耍不得大小姐脾气,对此当然不便发作也自知毫无理由发作,只好也搭讪着跟进我奶奶的卧房,虽然不懂,但也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在一旁听人家品诗论句。

自从那天起,我奶奶和风少华就成了好朋友,而且是志趣相投的那种朋友。而风少华也从此成了我外太公家的常客,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不再是受宝姝之邀而来的了,每一次来都是找我奶奶谈论诗歌的,而我奶奶自然也经常大大方方地到少华的宿舍去欣赏他的藏书尤其是他所创作的诗歌以及其他作品。宝姝呢,当然越发受不了了,再也无法沉默了,于是她先是以大姐的身份这样提醒我奶奶道:

“你可得注意点影响。这样没事老往人家男同志的宿舍跑,难道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你不怕影响不好,可也得为风同志着想不是?”

“我们可是正常来往,是同志间的正常来往呀!”我奶奶当然不服气了,立刻反驳道,“光明正大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不会让人说闲话呢!”

宝姝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接着,她又向父母抱怨了起来:

“你们看到了没有?秀姝多不地道呀,竟然把我的朋友给抢走啦!哼,这算什么事呀!”

“怎么能说得这样难听呢?”我外太公可不同意她这样说,“什么抢不抢的,这要说出去可会被人笑话的。都是年青人嘛,你的朋友也可以是秀姝的朋友,大家都成为好朋友不是更好吗?当然啰,朋友之间,一是贵在真诚,一是彼此要谈得来,所谓志同道合,是不是这个理儿?”

“您总是向着她!”宝姝一听“谈得来”这三个字,一下子恼羞成怒了,以至于说起话来都变了腔调,“其实,她已经开始在超出朋友这个范畴了您知道吗?明白跟您说了吧,她这是见异思迁!哼哼,没想到这个所谓饱读诗书的女先生其实也是水性扬花呀——天来哥才‘失踪’不到半年,她就耐不住了,就看上了新人而忘掉旧人了!哪一天天来哥回来了,我看她该怎么去面对!”

“你怎么就愈说愈不像话了呢!”我外太婆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发话道,“什么叫见异思迁?什么叫水性扬化?有这样说自己妹妹的吗?‘看上新人而忘掉旧人’这样的话更是说不得哟!秀姝和天来打小就很合得来,这没错,可你不也是知道的吗,他们也只不过是兄妹之间的情分,什么也没定的不是?哪天天来回来了,他们还是兄妹相见,有什么不好面对的?还有,如今可是新社会了,人人都在求进步,你这个国家的工作人员怎么反倒满脑子还是那一套旧的思想呢?”

“哈,真想不到呀!想不到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阿母竟然也开明、进步起来啦,甚至还超过了我!”宝姝气急败坏地囔了起来,“您这么一说呀,倒启发了我——是呀,都成立新中国了,都进入新社会了,旧的习俗和旧的思想早该统统见鬼去了!我呀,明天就上一趟区政府,把和那姓王的狗屁婚约给退了,那样我就算解脱了,彻底从封建的枷锁里解脱出来了!”

本文已被编辑[芳草人家]于2006-7-21 20:30:5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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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人家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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