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老屋站久了,站惯了,最保持着一缕地气儿,忘不干净。人生下来就与她结缘到走了许多年,那老屋粗气的喘声还从门缝里走来,向着日头爬。老屋怕是越来越老,又越老越年青了。我看到村里那一股子一股子的风经过,老屋的窗前多少年都积淀着它们的音容笑貌。老屋是它们的家,不再是我们的。我们的老屋不过是一个游戏,走啊走,老啊老。长大,长老,然后死去。村庄刮过的风永远都未停过。
真怕老屋再也不是我们的家了。旷野空得吓人,随便哪一阵猫叫都能把你腻得发慌,人就像一片枯黄的落叶,脚踩着不挪半步,也能知道自己究竟像极了哪一阵炊烟,随时都能飞走了。人突然走到家外,看着自己的门,脑顶上都是无边无际的风,回头也全是顶风,因为你再没有了老屋的地气儿。我们一步一挪只把梦咬破,无论是浪迹还是漂泊,都挡不住我们 对远方城市的入侵。那走在最前面的永远为我们追逐的是那繁华都市里的烟火,跑在稍后面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城镇,在最后才是一些淅淅沥沥别人住过的村庄。自己的老屋已太小,或许我们已经忘记。它已不适于我们走了。为所有人任重而道远的老屋,多年里自然而然地 在记忆的根部坐着,而这些人们似乎一点也不懂。
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都在旷野如风丢掉。没有人能够知道。等我们长大,这些曾在记忆里伴我们成长的那时花开,时时的云卷云舒,都已经不再想知道。老屋如突然卷来的风,像来时的村庄的路上一截久久未逝去的根。人们把量着那很有劲头的风,像被风吹傻了,有多少人哭过,都不知道。曾经的老屋,为一些人抵挡了什么?黄昏睡去,老屋在人的记忆里也睡了。
村外的树林把整个天空撕开来整整的给我们看。那片林子里的獾,终日都离不了家;那些历经疲惫的狗,没人知道的在成长中做着什么;长长的田埂年复一年的长大,地干了,路也渴了,田边又有一块儿田,荒了……他们都默默的陪着老屋,做老屋的老伴儿,此次经年的路上有一天没一天地奔走。狗叫声比鼾声都大,驴们一如既往的调情,新的一天来到,意味着又一天整整的过去。那些动物的夕阳里把鼾声叫踏实了,这片残阳才真正的要走呢。从这个层面上讲,人还不知道老屋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我们唯一只懂得的风也只是摇拽着半截窗户,围着火,平平安安的过活。日子过了今天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儿?那一寸一寸长高的草,成片成片地站立,在荒野中。反正我们也不需要知道这些。
天一黑就闷头睡,睡得个天翻地覆。觉一醒来,自己站在哪也并不重要。日头一样过活。没有日子也活,还不是全凭着两只手,两只脚,摆在这殷实的大地上——冲出去真想叫喊。可能叫和喊都没用了,我们永远只在自己回家的路上一步一步走,永远也只是个孩子。拿了火柴忘情的往夜路上赶,一路只听见自己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好像整个村庄的胶片已用完,在这个暮景之下,我们会以为天都不会再亮了。
直到后来,也是一样的黄昏里,自己浑然不知所觉地从四面八方而醒来,满目仓惶呼吸到日落的最后一波余晖里,看着土地的黄烟儿,白的墙,静静趴着的蚊子,从老屋子后面已经撤出的浓烟……自己把这最后一口气吸完,直到再也看不到谁的影子。那一片老屋从此老眼昏花地消失在残阳里,再也无从顾及。连我们的命都保不住,我们还能管着谁哩。
村里头那最大的几棵白杨树,似乎没有找着劲儿,一下也没有长。他们却最讲情义。把那些对他的好逗留在嘴边儿,一家有老有小,围着姐姐们妹妹们坐下,只愿目送夕途,一下也不长粗,和那禾苗儿仿佛是同一块收成的庄稼。他们也在自己家的田地上播种,春天来了,夏日走去,远远地数着自己,收获着自己。原来好多事情都已经安排在时间中了。几个夏天过去,院子还是院子,牛圈旁新盖了狗窝,父亲的背影照旧地搭在葡萄架下,日出日落,冷得像一堵墙立在那里,无论只是一条野狗,还是哪来的家猫,都会喜欢我们这里。看不出她们被谁遗忘或者被谁嫌弃。几个夏天匆匆忙忙地走,跟她们一样,我那些如水的记忆,从此好好坏坏的把日子看守成自己的东西。也真心期望着每个家畜都能和我一样,把这个自己的家看好,和和美美地往下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我太急于把自己放置于老屋的每一个角落了。她怎么肯跟我小心谨慎的干完这一件又一件事儿,而不遗憾呢?我从来只是按照我们的想法和意愿走,那些我们没有觉察到的隐隐约约的东西,还隐藏着很多事。我将桑树移到老墙根,让它记录那些角角落落里都发生过什么。我从此可以心满意足再见到老屋,把心里的事儿说出来,边抽烟边心慌的看着她们。我不再遗憾了。
我们把村里的风洗净,抱回来井口粗的木干再造一片房子。在黄昏残阳里正对着这一片老屋。这相对于老屋的新房子,有可能我们会住到。我们都愿意住,挨个儿把母亲扶上靠背,帮父亲填上烟袋,日子无论怎样都一样子过。那拴在墙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也依旧是那些永远还一样的黄昏,老屋们动不动就是我们自己。望见另一片老屋白云飘过头顶,如树葱茏的白发,接二连三地白。
很多年前我们就开始了这样的等候,等在现在我们还在等。黑漆漆地等。斜阳依旧很远,乌云一样拦住了去路,树还会记住了很多事,风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的,白忙乎,飞驰的老马车再也飞不了,因为老马都已老,能读懂的那些叶子,自己数也数得清,还教后辈们继续数,那些成百上千年的老屋子,在人与风中,黄昏与牲畜之间四处弥散,昏天暗地,顺着天边的云一天一天跑远,如一根红头绳最后落到哪里。——大概已没有人会想。像做了一个梦。我最无能为力,多年走过天涯海角,却再不能回到村子。看见老屋歪脖子的死,看不见的老车夫没样儿活。日子越来越远,心情越来越凉。我要是一棵树那真就好了,把人生从头来过,美美地再等上成百上千年,自己也变成一座老房子,出现在同一片土地,如一座石像,在一声声响雷中让他们默默拜祭。
我的老屋,那村庄里躺着的最后一口气,我找到天空就想喊你,像每一滴干爽的雪雨冰霜那样喊你。父亲。让我们一起沉默!
多年以后,苍茫中我会疏忽了头顶上每一滴雨,因为怨气而伤害到同事的一顿很咸的话,一缕依然顺着颅顶向上爬上来的风,一串都来不及想到的名字,初识的轰隆隆的江水,一声船响,一棵老不死的树,一个不溜烟的眼神,一根我早年就没找到引白发的针……他们便越老越铲不出话来。我坐在屋里,也寡言少语。我知道这就是永远也不属于我的房子。我的儿子跟李冰一样惯看过都江堰,都不想再戏耍着水,经历我们那些童年的游戏。一辈人,一辈人都已长大,经历过那再不属于我们的一辈子。我们只把自己托付出去,空想着老。又像老屋一样,风烛残年了,无精打采而想着我们的事情。过去和将来都能对等起来,因为,一切都不是我们的了。那时的天空那时的云还有我怀念已久的那些恼人的事情。我还安安静静地想那些闹腾的事。云在我们村子上空胡闹,风只带走他的东西,蓝蓝的,又一次把懒腰伸到半空。人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人们有太多的文章要作。那在旅途中一一标明的景,已经物是人非,人去楼空,树倒猢狲散了。粘一把乡间的米,捧起来故乡的土,有多少苦只管往泪里流,有多少我们的爱,空成恨,水缠绵,轻歌熟路地走过,探访起那一个又一个的恨已成歌,爱已成歌 。那陈年的梦境卷开,时而舒展,群塔入云,蔓藤如鬓,如此,如此好比是帘卷西风时的风景。风景,风景,总是风景。
且予此歌借于我——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天庭。
今日自从打湖过,画笔还需欠古今。
老屋霜花僧间额,坟坟冷落泪沾襟。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荡兮足行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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