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陈新发

发表于-2006年07月24日 凌晨0:59评论-1条

家门前那些不成行的老树,细细的,没几个枝叶儿,麻雀都不愿意在上面安个窝,大一点的鸟儿连看都不看。鸟啊全都飞走,离我家的门远远的。我一出门就抬头看看邻家的鸟儿。那些鸟的叫声很好听。径直叫到我心里。我不知道有多渴望自己家门能来上一只半只雀儿或是燕子什么的。她们都像整个屋子的灯。在农家,黑白喜丧都是她们给报的信。院门站上了她们也多半是件好事,乡下人都以此来衡量家里的贫穷贵贱。我的家已多年都没有劳驾过她们享这般福气了。怕是也早被村人遗忘。

我害怕被人遗忘胜于被人渴望。那些年我们家的二黑,就是这样离我们去的。二黑是条老花狗,在村里的狗中煞是抢眼。他不知勾搭了哪家的母狗而招惹来祸端,被人活活给埋了。我多少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他的母亲还在我们家服役。不知道他在天堂有没有想她。他的母亲也是条好狗,她属于安静甜雅的那种,只像个淑女,她的语言里已枯萎的词,干巴巴的教化也从未改变过。俗语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可能她依旧还听不懂这句话吧。我心里想。五年前一个初春的夜,我听见一个东西磕得大地怦怦地响。是的没错,那声音执着,又硬而有力,在我的心底猛地一挣。狗没叫,但我知道,怯怯出门,看看看见才知道会发生的事情。我就料到会出事。那时刻的风恰好起床。人再也睡不着。原来从窗前翻过一个黑影,刚从人家的苞米地里窜出。那人很慌张的看着我,我眼下没灯,却也偷闲似的放他跑过了。不想我的邻居认定他是偷他门前的苞谷,于是,径直拦下,却把半个胳臂搭上给了那个家伙。那样慌张的夜难免不会出事。只是,至今,我猜想那一片苞米地旁是我家的田,他会从哪一片田里出来呢。我庆幸我没有灯。我从此再不敢晚上一个人出去,独走夜路。只一个人窝在这小房底,抬眼望星天,低头明理,读瘦那万家灯火,在窗前的一片海里写下夜躬身点头的声音,写下云翻身气喘的声音,写下尘土徒步走向天空的声音。我在我的灯下不出声就知道夜来了,卷着草儿推都推不动的声音。我甚至认为,在她的庇佑下我不出去门就是上帝对我的最好成全。

难怪那些讥笑我家门口没有鸟的人,称我是“美美主义者”。美美地睡,美美地吃。我的活力也真潇洒,全在夜晚体现了应有的价值。我在村里永远只是一个别人眼中的人,因为我还不懂那出门以外的事情。老头儿给孩子讲的鬼故事多半也从这个时候起,开始飘进来我的窗户。

风上升的很快,卷走很多东西,他们把那些夜晚我读不懂的东西,全都带到天上撕给我看。草屑,纸片,飞土,帽沿,那很多我在一首唐诗里都读不懂的东西,瞬间就明白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明白了我。他们全都回头不懈地试图读懂我,然后才回到大地。我的心从不设防,很高兴他们在我的窗前横行。更有利地看尽若隐若现的灯他们是否还和我想的一样。我那时候就是这些拖着尾巴的灯和甩着长辫的风的主人。现在都不是了。我再一次点上我的蜡烛,(那属于我的灯)等了很久,却也看不到那甩着黑辫子的风,更黑,更猛。地上都安安静静的睡着它们呐。我手中的蜡,很平静,依然只摔出来一阵声音,噼哩啪啦。

我永远可能只能看见这两种灯。在黑漆漆的路上她们是用来照明的。在我人生的路上,她们全都姓鸟或者名雀,多像是挺在风中的动物。她们拥抱每一棵树,每一棵树都幸福,傍晚的灯下,我可以看清楚一棵树和他走过的生日,我也是幸福的。我熟悉了褐黄深厚的土,胜过了熟悉天边的云。她们让我看得更明,让我看得更彻,在她们眼底每一件生物,那都是会说话的人,无论是羊咩咩的叫声,还是开门、顶门的声音……那些傍晚夕阳一样熄灭的目光依旧会在第二天的早晨出现在同一片土地。她们的音容笑貌都是一粒粒活生生的种子,当光消失的那一霎那,夜晚更黑的世界才是属于她们的。

我以母亲的怀抱,陪着远方的生命消失,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你,我们的灯。我没有天堂,只有你。夜晚的灯可以容下我,无论我的消失与出现,在一样的黄昏里,你都一个人,把我们的普天之下看成同样大小的事情。我记得你从看不见日里的太阳,它高高挂起,你从哪根乖草中落下去,我心里一发黑,看见你是正在老掉的自己,一副茫然样子。我不像我,在我裹着泥巴的脚上,看见更茫然的鞋底,嘤嘤待哺,漏出两根洁白的脚趾。

我的母亲今年已六十岁了仍下地里种田。禾苗都是咱们的亲戚,这一辈子怎么离得开他们。老人家总是对我讲。我恨自己没有本事儿,只一个人窝在这儿。母亲的大度让我更难受。我想一个人走,出去闯荡,常常被母亲拦住,挡在家门口,生硬地警告我,淋漓尽致地说,现在家里的主人是你,如果走,咱家那苞米地上的活谁管,指不定哪一天全家人都没福气吃上这饱一顿饿一顿的饭了。人的命都会突然没有。我扔下头去,她仍把我拽回,我想我已经不再认识她了。如果我的生活哪一天突然到了头,迎面应该有一顶太阳,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件有用的东西吗。我回头看见我所熟悉的路,它们弯弯曲曲的探进我以往的岁月。我再也没有机会看一眼我未来的日子——我又怎么会怪母亲呢,她不曾知道,我到底想着什么。现在的树,其实都要人饮水,不然就渴死啦。

闭上眼全是堵着我的墙,心慌慌的,以前的那些日头齐刷刷地穿过。我再不敢留一样东西,门前的老树,老眼昏花的云,村那边不喊一声就来的狗,路边的野猫,我腋下的岁毛……我不敢再留下声音留在夜底。我知道它们都在每个角角落落的地方偷看着我,看黑了,我赶着我的老牛车照次经过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把我看见的留在这里;我看不见的我,悄无声息的温在月光里,树下的影子很乱,老墙根神情茫然,我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如一盏灯照亮它们。

天亮不亮也没有关系,按说这些都碍不着我。我知道它来过就可以。它来了,又走,白天毕竞比黑夜要轻些,太阳落到屋顶,整个心都熏得白灿灿的。这些年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我个头长高精神也十足。白天的河,傍晚的鸟,压弯的云,套上缰绳的黑母牛……我知道我的白天全都留在了那些躬耕的角落,一定不在我心里。它们的夜全是我给的。我用眼睛点燃它们,照亮了自己。从此,我把不属于我的日子合理的扔到了别处。我断定太阳会活活把它照老。我相信我完全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在村外头活,那些本属于它们的阳光都穿过院墙晒到我脸上。现在,我一个人独享了。我感觉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我,那么真正的我呢?它们又变成了我家的东西,这让我忌妒。

整个村子悄悄地安静没有了声响。月光一地一地涨起,渗透进衰老的墙和树木。光亮把阴影都投到明处,整个村庄安静地只有一个声响,我能辨认得出那是父亲把用弯的镰刀磨了又磨,磨得他花白的头发,在别处又长出东西挡住他。相对于和我年纪相仿的人,我只能愣在一旁,如断截的枯木。我做的很多事都会因此一年一年的被人忘记。我想在我走后的二十年,村庄的每一堵墙都有了我的影子。我父亲的影子都指向月光下,狠狠的掘,把远处一点一点的我都收回来,我在远方被反复的爱着,影子没了。我在同一块高墙或一列牛的阴影里,无人认领。我光秃秃的跑出来,收割的那片麦地,吃饱的羊和牛,拴紧在柱子上的狗叫,都让我变成另一个样子。我们都是离开家的哪个部分,再找到当年的我已经不可能了。无论你走到哪儿,找到了云鬓轻梳的娘子,正过着如梦令的生活。天天都在生活在探造,天黑黑的走,又黑黑的回来,不断地被人当成猎物,又不断地把别人当作猎物即能挽弓识剑又有什么用?不知不觉已过了那么多年,自己走过的那些前面的路呢?哪还有什么路,这里分明已作天涯海角。那夜夜的风摸黑走近窗户,依旧把灯熄灭。在你的窗前,句号变成问号。白天变成更黑的夜。我还默默地想。原来天堂都早已用羔羊作灯,都听不到狗叫了……我会神秘的把自己吓倒,说自己永远都在后悔,真后悔没有把自己当作灯带到天上,把自己的夜都当作纪念。我真想知道天上还有没有空房子,一到夜晚就那么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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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朱伏龙点评:

一篇优秀的散文问世,来自于作者的心灵感悟。读了作者的这篇散文,使远离故土漂泊的我,内心中悠悠燃起了别样的情愫。

文章评论共[1]个
洞庭岸边-评论

除了感动,剩下的还是感动!!at:2006年07月24日 下午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