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底有多远呢?不知道。这种事情可能只有上帝他老人家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一口白瓷碗,只要能吃上盛白的米便心满意足。一个人背扛着胸,经过野地,风穿过黑夜的人变得虚弱无力。树叶没劲儿摆,人被三三两两地扔回村子。整个村庄大得像驴一般喘气。人的鼾声,动物们早晚都一样的操练,晗在其中。人在这个村庄怎能关心得了春天呢?于是驴的事情就显得很重要。
我认识的几只猫都没样的死了,一群动物在一场风里也无声无息。兔子不敢吭,老鼠不敢动,河坝里的泥鳅也关门闭户。只有我心爱的驴是最长记性的了。我早就跟它说,咱家儿穷,没事就多活动活动。于是他上蹦下跳的早晚站在地里,像一个低劣但又十分优秀的警卫。累了抬头仰天,渴了埋头打滚。忠诚的不挪半步。也不知道那时的荒野死了多少棵树,每一个季节的风都在村口突然停住。捉拿在地里的驴,怯生生的望着他们,想着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像那些死去的树。我猜想。每当他躺在地里,口齿不清的对着我。我毫无主见的对着他。就这样,荒野的树不知道有多少都死光了。我们家的地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和他就这样,数着一天、两天、三天的站着。
马上就要到了出春的光景了。我的驴儿也真听话,自己就开始了恋爱,没有人教过的他懂得了爱以及那些人都学不会的动作。现在好了。忘了交待,我家的驴是头公驴,去年跟老李家的驴相好。今年又移情别恋去了。到了夜晚的驴们是最最乖的了。它很听话,四肢一撑就睡着,两眼睁开也就天亮了。这些天他可能是忙坏了。也难怪,谁还不都是为了图个生计呢。他的传宗接代跟我们也一样重要哩。
这个世上没有驴肯定就没有骡子,没有了马,没有了更多的生物。由此我推断。最可怕的是人类没有好玩的朋友了。我曾见过一个春天的夜晚,一只扬长而去的小老鼠抱着一粒草籽奔跑在夜色中,像个舍不得吃肉的和尚,在茫茫夜底,抬头看一眼,两粒黑黑的眼睛坠在更黑的荒原中;一个迟来的春天,大地上没有生机的树旁坐着一只鸟儿,它神情恍惚,像个饥寒辘辘的苦行僧。印度只怕去不了,他的家人都渺无音讯,最后关于他的死我也无从而知;还有一群奋力奔跑的羊,空腹掘草的黑牛,他们来到这个世上都为了什么?我时不时就会到更远的荒原上去望望,我总相信那里能够看到我从未见过的动物。他们的两只脚可以不用来踩,他们的眼睛也不是用来防癌的。
我绕过河岸,看见我的驴依然静静地站在地里。嚼着干干静静的野草。时而奋力哭喊着刨着踝下的蹄,痒痒的以那种眼神冲着我想哭。我每一抬脚就望她一眼,直到他看见我无助的走了。走的我都不知道的那样的干净。我不知道,这样的来与这样的走究竟对不对,又为了什么。我会不会有几个活法,还可能像一只鸟,光秃秃的被人请去挂在陌路的树梢,两根树杈之间,那才是我死后,看见黎明的地方。我的家已成废墟,我的麦田已成废墟。还有什么在?我的驴,他已死的祖祖辈辈,会陪我。我们永远是一条战线的伙伴。死与生,生与死,生生死死缠在一起,构成我们一同走过的风景,无论来生还是前世,我们可能都这样重头活过,相知相伴生活过多年。相依为命,等到一切都结束。我时我是我的它,它是它的我,我和他之间永远都相隔一堵墙,距离已成了问题,它在它的世界里想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动物;我在我的世界里想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它读懂了我,我永远也读不懂它。
秋后能看到的田只有干干的麦苗、光秃秃的堤埂。我把我的麦粒换成来年的粮食,高拢成土坡。在它们脚底就是我一年的收获。从它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我这一年的收成,站着的旁边守候的驴。带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守着一个声音一样守着我。守着我,我永远也没有听到的声音。等到该结束的时候,一切都结束。
夜的爪子是温柔而又明亮。在我的心底,能走进夜的人,都是他的爪子,我的驴,这些年没少做过人事。在它走的时候也将变成夜的爪子。通体而明亮。我从那土堆灰膏的墙上,从此,再也望不到它。它会去哪,还一门心思的想,为我家的土地怀孕而费尽心思吗?这块田在它心里就像是一个秋天的孕妇,春天怀孕,秋天分娩,只有你为她喜或忧,我的驴儿。你不是她早年的原配,只因为世世代代都坚守着的承诺;还有那柳絮池塘的风,你还能忘得了吗,他也是你茹毛饮血的兄弟,就算他走了你多少年还不是顺着他枕边的方向,卧了又爬,为着同一个梦翻身打滚,又为了另一个梦远远地和他们抱成一团,肩并肩的力量,从此在我们这村沟沟里留下一条宽敞的大路——我的驴再没有了它的事情。或许它的事情还没了完,就在这个秋天里死了。
十多天以后我家的三妞也死了,全凭一张嘴吃得太撑,暴死了。因该看到的是,这头牛选择的是一种幸福的死,只可怜我的驴儿,是毫无目的的客死他乡。他被远房的亲戚借去然后毛发未损的回来。它在我心底却是体无完肤的回来了。我似乎再也不认识他,那双窘迫的眼,明得落泪的神,苍白乏力的眸子紧紧扣在我心里,久久,我没有敢问它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为了人的春天可以来得更远呗。我依旧想。
房子还是房子,树还是树。我还是他们所看见的我。我眼中的他们因为驴儿的死,已经物是人非。鸟儿飞近,可怜巴巴地找口饭吃,猪朝哪拱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柳絮池塘的风坐在父亲纳凉的树底,蓝天碧野的云,排着队伍吃饱喝足在远方……他们也已不是我想要的他们。他们只为我做了一件事,告诉我人能怎样不死。只有我的驴活着才会给我讲它掏心窝子里的话。人应该学活着并且为了更多的别人。如果有来世。他会像一个重又回到我身边的孩子,静静为我坐下,在人群里我找着他,他正坐在我们中间,起碗吃酒,依旧戴着他那顶鹅黄的小帽,捂着他那两垛小黑鼻子,摆着他那两根素面朝天的耳朵。动情地坐着,时不时傻愣愣想着另外一些事情。我很惊讶地抬头,却只发现自己被虚掩着的一张小脸。
永别了,我的驴儿。我亲爱的战友,曾经我们在同一条火线里挣扎,现在各海角天涯,人鬼有别,我忘不了你,你也永远会记住我。我坚信。在每个中午你都会变成云回来看我,那高高的日头,都快把你晒黑了。你瞅着脸,静悄悄的蒸发在空气中,或变成另一朵云,在村子上空有来有去。只有我知道,你还在。
多少年,我埋首在村庄上走的时候,都怀着这同一个梦。尽管我知道这个梦永远也不会实现。只要我想到他埋头躬耕在我的深夜里。我朝自己讲,不管这个梦走到哪,你都要朝它同一个方向走下去。梦永远只属于自己。不做别人眼中的我,那个没有人能重复的我也是我的梦。我沿着我那条依旧布满阴影的黄昏小道,追赶一团不属于我的莫名的风,从村头延续到村尾。只有我是和那阴影一样生活着。蓝天上溜来溜去的东西是永远也带不走的我的心。我让我活着。朝着更加起伏的土地前行,只为云朵和鸟群。我的身体里那寸寸光阴是远胜过一个村庄的鸟啭驴鸣。
你和我都应该活着,
否则我真怕啊。
“让你一个人死我好害怕。”我对着每一个夜伸长脖子呢喃的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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