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寒假的一个早上,父亲正在给家里养的几条金鱼喂食,忽然一个人进来了,他大声喊道:“老陈,快去看看!那儿有个卖馒头的,说他当过你们排长。”父亲听了一愣,笑着连忙摆手:“得了吧!又是一编瞎话的,我可是一天兵都没当过啊!”“唉——”那人脖子往后一缩,声音连打了三个转儿:“人家可连你什么名字住哪儿都知道呐!再说了,你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和你攀上关系有什么好?要是人家信口胡诌,人家怎么不说是我排长?”父亲转念一想,也有道理,于是向来人打听了那人的具体位置,准备吃过饭和我一起去拜访拜访这位天上掉下来的“李排长”。
“在哪儿?”吃饭的时候,我问父亲。
“就在重泉路的那个转盘那儿。”
我一听,不禁觉得十分奇怪,因为那个地方离我们这儿只有几步之遥,既然那人已经知道父亲住在这儿,为什么不亲自来找他一下呢?
我所住的那个城市很小,小得骑自行车两三个小时便可绕城一周。去的一路上,行人稀少。天气很冷,又刚刚下过雪,因此大部分人更喜欢待在温暖的家里,接受桑普炉子的烘烤。
“还没到吗?”走了一段,我问父亲。
“就在前边,那儿,摆橱柜的那儿。”父亲边说边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摊儿,大概两三秒之后,指着的那个地方就已经近在眼前了。我向那个摊主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心里渗的慌:那人身量不高,确切点说是很矮,一身沾满油花子的衣服,包子棉鞋的棉花翻在外边,我之所以说我渗的慌,是因为看到了他的脸:那人的脸……那人几乎已经没有脸……我想想应该怎样说清楚……那人脸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凸起物,象征着那儿曾经长过一个鼻子,鼻子上边的眼睛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地上掏的那种知了洞——看起来那儿本该是严实的;唯独让那张脸像张脸的是他那张硕大的嘴,下嘴唇已经没有了,只有一排黄如茶垢的牙齿在寒风中瑟瑟的抖着。父亲先是看了那人一眼,又向别处看了看,周围再也没有别的摊子了,我看得出来,父亲本想再看那人一眼的,大概他觉得那样对人很不礼貌吧!(尤其是对那些长相有缺陷的人来说,多看他们一眼甚至是一种侮辱)于是转身对我说:“走,回吧!”
“建民,你进了城就不认老排长了?嘿嘿嘿黑……”刚要走,身后就响起了那人的声音,随之而来的那阵怪笑声让我心里一阵又一阵的起凉意
父亲回过头去,仔细辨认了一番,但还是没看出来是谁:“你是——”
“我是你李排长,你小子混出人样来了,老同学都忘光了,是吧?”
父亲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李排长,嘿嘿嘿,你把排长当成苟子(陕西方言“屁股”)了。”那人听了,也讪讪的笑,用手在父亲头上轻拍了一下,以示亲热。
“你脸怎么成那样儿了?”父亲忽然正色问道。
“做炮的时候给烧了。”那人低头说。
“哦,我听说倒是听说了,可没想到严重成这样。”
“你倒是小个心儿呀!烧成那样,你想挣钱想疯了!”父亲忽然对着那人吼了起来,那人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伸出手,想碰一下他脸上粉红色皱巴巴的皮肤,可刚触到他的脸,他就像被蜂蜇了似的一下子缩回了脑袋。
“得了吧!五队里的红娃你还记得吧?”那人说。
“记得。”
“都给烧死了!我这算什么呀?”他边说边捋袖子、挽裤腿,把伤处指给父亲看,一边不住的说:“看,就这儿,就这么点儿,这算什么呀?”
父亲嘴里不断发出“啧啧”的响声,我则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不是挣钱,”他继续说道:“关键你得有口饭吃!反正现在也寻着象了(讨到老婆了),只要不烧死,脸上难看点又有个啥?”
“哈哈哈……”父亲笑道:“把人家哄到手了就这样,看下辈子还有谁敢跟你?”
“哈哈……下辈子再说下辈子的话……哈哈”那人也怪笑起来。
等他们笑完了,那人忽然指着我问父亲道:“你的?”
父亲“嗯”了一声,那人依然笑着,但他眼中透出的那阵光让人感觉极为古怪,他不住地轻声说:“噢,都这么大了,这么大了都……”
“在那儿念书呀?”
“北京师范大学”父亲挺直了腰杆大声说道,语气里多少有点炫耀。大概上这所大学是我迄今为止所做过的最能让父亲自豪的事吧!因此父亲每次说这所学校时,都像食堂报菜名一样把学校的全名一字不漏的报上。
“噢……”那人低头道,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兴奋而惊讶的说一些恭维之辞,多少让父亲有点失望。
“你的呢?”父亲这话刚一出口,脸上便露出后悔之色。这句话几乎像一个闷棍打在了李排长的头上,他有些手足无措,烧过的粉红色的脸也因为紧张充血而变成了正红。
“我的……我那个还小……”那人支支吾吾的说,“他还没上学呢……唉……”说完了这句,他就开始用手抹那两个脸上的小孔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哭了。
父亲刚想安慰他两句,他忽然又笑了,说:“唉!不过总算是有了……嘿嘿……没白活……”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
父亲站在那儿,俩人好久没说一句话,互相看着。忽然父亲上前抱住了他,大笑了起来:“你小时候不是爱摔跤吗?原来我老摔不过你”刚说完,父亲就一使劲,那人应声坐在了地上。父亲意外中有些尴尬,他没想到以前的那位李排长已经如此不堪一“摔”了。而李排长则坐在地上,露着黑黄的牙齿嘿嘿的笑着,边笑边用一只手把刚擤出来的鼻涕抹在鞋底。
回来的路上,我问父亲:“你不是没当过兵吗?怎么又冒出个排长来?”
父亲笑道:“猴年马月的事了,亏他还记得,那是文革的时候,管一班叫一排,他当时是班长,我们就称他为排长了,这家伙,班长就班长呗,现在谁还知道排长?难怪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呢!”
后来我又追问了父亲一些问题,父亲的回答大概可以使李排长的经历逐渐清晰起来。
文革开始的时候,父亲在上小学,学校在离家7里外的一个地方,因此,父亲很小就开始住校了。和别人所讲的文革不同,父亲说,文革时我们那个地方几乎没受什么影响,一是因为我们这个地方太偏远,二是因为当时的人们没有那种揭发人的观念。人们只是知道有这么个词,有那么回事,但具体是干什么就不太清楚了。
那个李排长,大概比父亲还要长两岁,他上学本来就晚,比同班的学生要懂事一些,理所当然地成了老师的“小管家”。而他对这帮学生也确实很照顾,像个大哥哥一样。按父亲的说法,当时并不是以谁吃得好、穿得好为荣的,因为大家都吃一样的、穿一样的,谁比谁也强不到哪儿去,当时是以谁为大家服务的多为荣的。那个李排长,除了坚持给大家端水擦桌子扫地外,每天早晨还总是早起给全班同学烧开水,当时教室外边有一个简易的炉子,有一个破得没了壶盖的水壶,李排长就用这两样东西负责供给老师和全班学生饮水,每次烧好一壶水,水上面总是落满了一层灰,可也没人在乎到底卫生不卫生,甚至连烧水的时候用什么东西(纸板之类的)盖一下那破壶都没想过。
那段日子虽算不得幸福,可还是蛮值得回忆的,父亲说。要说幸福的人也不是没有,比如说李排长,他幸福,因为他给别人服务的多。我知道写到这儿的时候,一定有许多人要嘘声四起了,因为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相信真有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傻佬冒了,但听完父亲的描述后,我要说,这是真的,至少我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上完小学后,学生们都“散了伙”,当时人们并没有把上学看的像现在这样重。男孩子开始学着务农,女孩子开始学着帮母亲做家务,父亲在奶奶的支持下念完了初中,而那个李排长,由于家庭成份好——贫农出身,表现得又很积极,小学刚毕业就当上了大队里的出纳。
“后来呢?”我问父亲。
父亲想了想说:“我进城那年,他结的婚,后来……后来我就没怎么见过他,只是零星的听人说过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好像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他管的大队里的账忽然少了100块,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没办法就用剪子戳了自己一剪子,没戳死,被人发现,愣是给救了过来。其实尽管当时100块是个大数儿,可即便是他拿了、花了、还不上了,村里人也不至于就要他死,他呀,就是想不开。这可倒好了,那一剪刀戳的,他连儿子也要不上了,这可真比死了还让他难受呢!十多年了,他媳妇都没怀上孕……也有人说是他媳妇的问题,说他媳妇……”
父亲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顿了顿。
“他媳妇怎么啦?”
父亲说:“给你说了也无妨,有人说他媳妇呀,每次怀孕怀到三四个月的时候就流产,怀了流,流了怀十多次,每次都是怀上了,过了一段时间……一上厕所……嘣,就……就从那儿掉出一小肉丸来”
听完这句话我忽然浑身剧烈的抖了起来。
“不过谁知道呢?”父亲接着说:“这些都是我听来的,还有人说呀,他那个儿子”
“还没上学的那个?”
“嗯,说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说是他让他老婆和别人……给他留的一个种,不过这些谁也说不清楚,都是听别人传的。
我心有余悸的听着父亲给我讲的这个“开放性”故事,想把故事里的人和刚才见到的那张脸对应到一起,可总觉得有些牵强。我总有这么一种心理,总觉得这些东西只应是传一传的,绝不会是真的,当有人指着某个人对我说,看,这些事就是说他的,我就不怎么信了。
“那后来呢?”我继续问道
“后来,他刚一出院就跑了,倒不是因为那100块钱的事,因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老嘴老脸的,他丢不起那人!他跑了也没人上县来找他,要找其实也容易,反正又这么近。”
“那100块是他拿的吗?”
“这谁知道?”父亲说,“不过我觉得不是,村里人也都说不是,即便是他拿的也肯定是他有什么特殊原因万不得已了才拿的。”
我点了点头。
父亲继续说道:“到县上了之后,他一开始先是给人家做炮——咱这儿做炮每年都要死三四家子人,可没办法,还是那么多人做,干什么不死人?写书的还有累死的,吃饭的还有噎死的呢!到后来,他大概手头宽裕了一阵子,因为我听人说他已经能给自己个儿做炮了——噢,对了,他媳妇的儿子也是这个时候怀上的,怪不得有人会……哈哈……”父亲笑了两声,忽然感觉有些不合适,就立即止住了。
“再后来?”
“再后来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做炮的时候起火了,他本来都跑出来了,可想起屋里还有两条人命呢!就又冲进去了,那个怀孕的婆娘倒是给救出来了,可他也烧成现在那样了。”
……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的关于李排长的事,在这之后的三四天里,我一直从一个简单的甚至是幼稚的愿望出发,我不断的祝福着他,祈祷着,希望这个不幸的人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好些,我时常在心里念着:“他并没犯什么错呀!可却已经受了这么多苦,该是他享享福的时候了!”
可过了半个月之后,我就开始感到自己的可笑了:我毕竟和他没有太多的接触,而我竟然可以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祈祷祝福上三四天,这也有点太孩子气了。更何况那100块钱到底是不是他拿的还说不清楚呢!
寒假过得很快,一转眼,我就要返校了,那天下午我把所有带回来的没看两页的书塞进旅行袋,而把所有该拿的贵重物品如银行卡、存折、身份证、学生证之类的一应塞进旅行袋里面一个特制的小口袋里,万事俱备,就等着明天赶火车了。
可就在那天下午,我听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当时我并不敢肯定那件事到底是不是在说李排长,但至少那人所说的让我想起了那天见到的那个“怪人”。
那个人来的时候我们刚刚开始吃饭,一进门父亲就和那人推辞了好久——父亲想让那人坐下来吃顿饭,可那人坚持说吃过了吃过了再吃肚皮就要胀破了,父亲一看实在没办法,才坐下来安心的嚼着自己的吃了一半的馒头。
那人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悠闲地颤着腿说道:“老陈呐!”
“嗯?”
“哼哼!”那人得意的笑了两声:“我今天可要告诉你一件稀罕事。”
父亲不顾满嘴馒头,仰头就问道:“什么事儿呀?”说到事儿的时候,父亲嘴里的馒头渣一下喷了一桌子。
“哼哼!”那人又笑,“这可真叫一个痛断肝肠啊!”那人又吸了一口烟,嘴里咝咝的响。
“别卖关子了,倒是说不说呀你?”父亲不耐烦的笑道。
“有人把自己儿子给煮了!知道吗?”
父亲刚吃了一口馒头,一听这话噎得直翻白眼:“谁呀?谁怎么这么……这还是人么?”
“哼哼!这就叫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那人对自己一番话产生的效果很满意,接着说道:“人家还就把自己个儿的儿子给煮了!你想想,一揭锅,自己儿子在水里白嫩嫩的漂着,一闻味道,那叫一个香呐!”那人坐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一脸神清气爽的样子,仿佛自己真闻到了那股人肉味儿。
我忽然间感觉到恶心,连忙向洗手间跑去,刚一进洗手间,刚才吃的所有东西就全吐了出来。下水道冲水的声音中,父亲和那人继续交谈着。
只听那人说道:“吓着了吧?哼哼!我一开始也吓着了。”那人抽了一口烟,缓缓抛出了自己第一个“包袱”。“其实呀,是这么回子事”为了吊足父亲的胃口那人又顿了半天才说:“那人是个蒸馒头的”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
“蒸馒头时没注意,结果他儿子自己给跑到锅里去了。”
话音刚落,父亲便笑了起来:“你他妈编倒是也编像点啊,哈哈……他儿子是瓜子还是傻子,自己闲得没事干,专往锅里跑?”
“哼哼!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他那儿子小……”那人本想接着往下说,却被父亲突如其来的问话给打断了。
“他儿子几岁?”
“几岁不知道,反正刚会走路……”
“哦,刚会走路就能爬到那么高的锅台上,然后自己个儿跳水运动员似的一个猛子直扎锅底,是吧?”
我听了,长舒一口气,因为我也觉得那人说的有些不可能,当时我甚至还笑了两声。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那人像唱京剧一般的笑了起来,笑得一脸褶子直放光,仿佛刚涂过猪油。笑了半天,然后才不紧不慢的把第二个“包袱”给抖了出来
“我告诉你呀,那人他家呀,是个卖馒头的。”
“我知道呀”父亲抢着说
“你别急呀!他卖馒头,一次最起码得蒸上个七八笼吧,偏偏那人又矮”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又忽的紧张了一下。
“要把那七八笼笼屉馒头放在那么高的锅台上,那么高,它蒸好也取不下来呀!我告诉你,那人的炉子呀,是挖在地底下的,在地上挖一深坑,火生在那坑里,再把锅呀,馒头呀的搁上边,你原来不也见过这种炉子吗?”
父亲开始一言不发,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大喊起来:“哪儿?哪儿?”
那人莫名其妙的问:“什么哪儿哪儿呀?”
“你说的这事儿是哪儿的?”父亲迫不及待地问。
“嗨!”那人说,“我当什么呢!大惊小怪干嘛呀?咱重点是说事儿、听事儿,哪儿哪儿有什么要紧?”
父亲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眼发直,那人继续着他刚才未见完的故事:
“就是那种挖在地上的炉子,他儿子,啊,唉,你怎么不看啊,”那人激动得站了起来,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还学了两下小孩走路的样子:“看啊,就这样,刚学走路——蒸馒头时人可都忙着呢!也没人看孩子,雾气又那么大,那孩子就歪歪扭扭歪歪扭扭的跑到那锅开水旁边了……俩口子还给上面搭笼屉,哈哈,孩子都蒸在下面了,他们还往上面搭笼屉呢,搭了一笼还不够,还两笼、三笼、七笼、八笼的往上搭,这可倒好了,她那儿子就是孙猴子也翻不上来了,嘿嘿嘿黑。”那人被自己的幽默逗得直笑。“搭好之后,俩人才发现,咦!这孩子怎么不见了?于是又满屋子跑着找孩子,男人埋怨女人,女人埋怨男人。跑到邻居家,邻居家没有;跑到对门,对门也说没看见,俩人找了半天,一看表说,得!馒头好了,先把馒头端下来再找吧!你猜怎么着?那男人还指望着端馒头时他那儿子自己个儿跑出来呢!可揭了一笼屉,孩子没跑出来,揭了两笼屉,还没出来,三笼屉四笼屉五笼屉六笼屉都没有,揭到七笼屉,还没有,八笼屉!
他那儿子还真出来了,唉哟!蒸得简直比馒头还白呐!沸水咕嘟咕嘟的,泛起的水沫子把那小家伙冲得在锅里漂来漂去……”
我一下子从洗手间里冲了出来,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是他吗,是他吗?”
那人一脸疑惑,父亲两眼直直的说:“不是吧,应该不是吧”那神情和那语气都和他所说的内容截然相反。
那天我本来要父亲和我一起再去找一下那人的,但父亲以明天赶火车需要休息拒绝了我。
就这样,我在第二天下午六点的时候离开了家乡。
我从小就很胆小,有时看见壁虎、蚯蚓等软体动物也要吓得大喊大叫上半天,因此你尽可以想象离家前的这件事给我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特别是那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一想起来我就满身起鸡皮疙瘩,但真的,时间是万能的,我渐渐开始敢于相信这件事确确实实在某个地点某个人身上发生过,渐渐开始想起它的时候不那么害怕,再后来就一点也不怕了,前不久我还绘声绘色的给别人描述了这件事儿呢!
昨天晚上8点的时候,父亲忽然来了电话,他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和我说说话。于是我就给他说学校的新闻,他则给我聊家里这两天的状况。聊到最后的时候,父亲忽然有意无意地问了我一句:“还记得寒假回来见的那个卖馒头的人吗?”
我“嗯”了一声。
父亲叹了口气说:“看来真是他了。”
我“噢”了一声。
父亲见我不怎么说话,正准备挂电话,我忽然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是他?”
父亲说:“昨天回了趟老家,我在我原来上学的地方又看见了他,他穿的比那天还破烂,头发好长时间没洗了,远远都能看出里面藏了许多灰土。他身上背了个小书包,大概那是给他还没上学的小儿子买的吧,他笑着,看样子像疯了,和刚放学的那些小学生互相扔方便面袋儿!”
到后来,父亲还说了一个关于李排长的故事版本,我当时听着,嘴里只是噢噢噢的应付。不久就把电话给挂了。
那个“版本”是这样的:李排长的儿子不是没看见掉进开水锅里的,而确确实实是李排长亲自把他扔进去的,原因大概是他和老婆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了口角,本来都停止了,他老婆忽然骂了他一句粗话,说他没儿子,李排长一下子火了,再一想,反正这孩子又不是自己的,于是一气之下就把那刚学走路的孩子扔进了开水锅里,刚扔进去他就后悔了,疯了似的用他那双被火药烧过的手在滚烫的开水里面捞着,竟一点也没觉得疼,可是晚了,捞上来的时候还有一点气儿,送到医院的时候就两眼翻白了……
迄今为止我所听到的所有关于那个李排长的事就是这样了,我一再强调,这些事儿都是听说的,因为到底哪一个“版本”是李排长真正的经历我也搞不清楚。这就像一个人走路,中间有了太多的岔路口就让人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从哪条路上过来的,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在四十多年后,李排长又回到了他一开始住的那个地方。在这开头解为的两端之间,他无缘无故的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们并不确定的磨难,这的确很让人心酸!可在他现在那个混乱的脑袋里,也许并不这么认为:大概在他看来,他又找到了从前的“幸福”,又当上了那群小学生的“排长”了吧。
不过稍显遗憾的就是:现在的那群小学生再也不把他叫什么李排长了,他们要么叫他“李怪物”,要么就直接喊他“李疯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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