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候七月最冷,一月最热,七个月为一岁,生命与自然的规律就这样周而复始的绵延开去。
父亲在部落中负责祭祀河神,如果不祭祀,河水就会泛滥而淹没农田。那是一条奇怪的小河,它在最冷的时候不封冻,在最热的季节却要结冰。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母亲便把我领到河边,对我说:“河里面有小桐,还有小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母亲还喜欢在七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问父亲:“没有衣服,没有粮食,怎么过得了一年呢?”父亲的回答也总是那一句:“过了年就会好。”
这已经是第十六个七月了。
那天醒来,忽然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的身躯仿佛感到了在时间、空间穿梭后的劳顿。
母亲笑着看我,她的眼里有白色的气体在漂浮,眼角亮晶晶的,仿佛雪球溅起的闪亮雪花。
她大概什么都知道了吧……
在那个古旧而清新的房屋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她的臂弯上撒下金色的一抹,仿佛绽了一条灿烂的藤,修长的手指翡翠盒一样托住了那张精致的脸,黑发中的头路如原野中的小径弯向头顶并自然的消失,后面蓬松的头发稍稍显出睡觉时轻压过得痕迹,雨珠般的耳垂还需要什么来装点呢?任何的修饰不过是一种遮掩罢了。她出神的看着窗外,被两只打架的小猫逗笑了,那笑声产生的轻微震动传到羸弱双肩,如同清澈的水里滴进的一滴墨汁,让一切都变成朦朦胧胧梦一样的颜色……
母亲知道我看见了谁,她默默地把我再次领到河边
第一个进入河流的人叫小桐,第二个进入河流的人叫小蝶,第三个、第四个……葬身河底的人越来越多,多得人们再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的时候,便用第一个进入河流的小桐代替所有的男人,第二个进入河流的小蝶代替所有的女人,河里也有河里的部落,也有河里的酋长,他们因为死去而变得高尚,他们就是父亲祭祀的河神。当一个河神要退位的时候,就用它特有的魔力召唤另一个即将接任的河神,听说,那种魔力无人可挡。
小河那硕大无比的嘴巴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男女,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人们即为被它吞噬的荣耀而欢喜,又为随之而来的消亡而哀伤。而那条河仍向前欢快地流着,仿佛它和我们只是擦肩的路人。它从哪里来,流往哪里去,人们不得而知。知道的只是那两个名字:一个小桐,一个小蝶。
那么,我见到的…是…小…蝶……
母亲沉默良久,欲言又止。
我转身离去,身后传来短促的声音,是母亲没能忍住的一次抽噎。
所有的人都承受过这样的煎熬吧!父亲、母亲,还有那无数的小桐、小蝶,熬得过便继续活着,熬不过便葬身河底。我不知道我是否……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紫菱花香更让人心动的了,秋季,小蝶从厚厚的花毯上踩过,然后撷下一朵,轻轻翕动着漂亮的鼻翼,那种淡甜的香味如同夏日里的红糖水一般沁人心腑,先是头顶,再是喉咙,整个肺叶,以至于脚底心都能感受到它的芳香。她先用嘴唇轻吻那淡紫色的花瓣,再用舌尖轻触那柔嫩的花冠,小小的花蕊里仿佛蕴着无尽的甜香,吮吸的时间再长也会觉得甘美如初,她忽然抬起头,那时,一只鸟儿恰好在云彩与树梢之间漫步而过,她开始追它,当娴静运动起来的一霎那,她的身上洒落下无数的花瓣来……
部落里曾经受过魔力吸引的人,都对我说他们承受的煎熬是最大的,也是独一无二的。母亲却告诉我如果你能将所有人的痛苦都尝一遍,你会发现那种煎熬大同小异,梦幻般的反复轮回,从小桐到小蝶,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
是啊,有多少执着最终看来不是一个忽而涨潮又忽而落潮的滩头呢?也许多年以后,我会像母亲一样关心粮食,关心衣服,顽固的平静,再也不会被突如其来的梦境而打碎。一切就是这样,出现了,又消失了,仿佛野风旋入海水般自然。
燕子掠过窗口,有时只想给你留下瞬间美丽的影子……
日子过得很快。又一个七月来临了。
今年的七月冷的异常,母亲又问:“没有衣服,没有粮食,怎么过得了一年呢?”父亲的回答照旧,我终于明白,多年以来,他们在以这种方式向我暗示着忍耐。因为忍过了一天就可以忍过一年,忍过了一年就可以忍过一生。
我笑着说:“母亲,我知道了。”
外面下了厚厚的雪,在屋内也可以感受那到处清淙作响的皑皑世界。
门外的雪被风扬起又散落,仿佛摔碎的白浪,我抬起头,小蝶就在眼前。靠近我的一张侧脸冻得略显一点淡淡的紫,似启非启的双唇仿佛有太多的话要说反而梗塞了她纤细的喉咙,耳垂附近自然的弯下一缕头发,自然得仿佛中国山水画,前额的发丝也结上了闪闪发光的冰晶,仿佛秋日早晨小草上凝成的霜 她迎风站立,头稍侧向一方,淡蓝色的和服与纯白的布景映衬得她宛若身在天堂。
在她面前,我的决心不过是一堆肮脏的残雪罢了。我忽然想被深埋在这冰清玉洁的雪里,窒息,寂寞而优雅的死去。
七月的最后一个早晨,我爬上了部落周围最高的断崖,对着初升的红日三叩九拜之后,我第一次看见了远处闪亮的大海,我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崖顶起了风。在狂舞的雪花后,有着小蝶回眸时那粲然的一笑。
祭祀要开始了,瑟瑟的寒风如一床厚重的棉被从我的头顶拉过,我赤身luo体,心里却热血沸腾。我感到身后的母亲在发抖,或许是因为激动,或许是因为寒冷。寒冷让我的身体变得异常的脆弱,甚至可以听到破碎的声音。我走着,走着。远远看去,小蝶一会儿在岸上,一会儿又在水中,我只是走着,走着……
……
行完这段路的时候,小蝶飘忽的身影终于变得确实,她说:“你终于来了。”我笑了,脸上的肉皮如破碎的陶瓷应声而落:“是的,来了”话音未落,她便化作一片干枯的芦苇叶子顺水漂走了。我总以为水可以带走任何有形的事物,却永远也带不走我在水里的倒影,而现在,我看到我那因寒冷而四分五裂的脸开始渐渐扭曲了。仿佛被匆匆的河水稀释了,又仿佛一块破碎的镜子忽然从横七竖八的裂缝里渗出了许多粘稠的液体而让人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庞。总之,我像一簇点燃的篝火忽然间想要熄灭,暗淡了,模糊了,消失了……
父亲在记事的木板上使劲刻下了一道:“又是一个小桐。”
母亲大概哭了吧。她说:“其实他只要能熬过那一天……”
醒来的时候河水已经冻上了,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隔着厚厚的冰层,人们庆祝的声音依稀可闻,他们正享受着新一年的阳光,而河里的人不再有季节的变化,死的时候是冬季,便永远只是冬季。记忆总是过虑了复杂,只留下单纯,就像小蝶死时那夕阳晚照一般的笑,永远都会让我挥之不去。冬季,我会让这条河结冰的,它就这样一直冻着,大概再也不会轻易地流淌了。
一月来了,结了冰的河流如同一条玉带横贯部落的东南与西北,那是我即将长眠的水晶棺
-全文完-
▷ 进入莎拉克劳克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