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果然，第二天宝姝就先到单位开了张介绍信，而后即刻上了区公所，向人民政府提出了和王家取消婚约的申请。新中国刚刚成立，全国上下都在大力提倡树立新风尚、新思想，都在大力废除旧社会的一切封建的和陈旧的习俗，宝姝的这一壮举，正好迎合（或者说是顺应比较恰当些）了这一时代的潮流——不，简直可以说是站在了时代的潮头！区政府立即上报了这一事迹，于是，陈宝姝的大名很快便进入了市政府领导们的耳朵。为了形势的需要，经市委市政府领导的研究之后，决定把宝姝立为典型来大加标榜。一时之间，一个默默无闻的女青年一越竟然成为带头反封建、树新风的模范人物而轰动了古城内外！这样一位市里所立的模范、标兵，首先在本单位就红得发紫，接着便迅速红遍全市——她可是再也无法当她的普通演员了，因为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单位请她去做同样的报告，诸如机关团体、工矿企业和中、小学校，等等。各单位的领导请她去向广大的人民群众汇报她是怎样拿出革命的勇气以实际行动来反封建、树新风的。不消说，她成了个大忙人了！

“其实，和大家一样，我也是一个平凡的人，是新中国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在一次青年团市委召开的反封建、树新风的报告会上，她神情激昂地这样说道（其实，这些话在她嘴里不知已经重复过多少遍了），“和在座的同志们的情况不一样的是，我的文化水平较低，思想觉悟不高，不懂得更早地挣脱被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这副封建枷锁。如今，解放了，全国人民都觉悟起来了，妇女的地位也提高了。作为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我勇敢地站了出来，毅然同封建的传统观念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这样一篇洋洋数千字的演讲稿，出自风少华的手笔。原来，在市政府的一个表彰大会上，领导们特意安排宝姝登台说了几句，但却一下子把她给难住了。平时伶牙利齿的她，在第一次面临那么多听众的大场合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半天才蹦出前言不答后语的那么几句，并且是把一张俏脸憋得通红通红的，那副窘态，过后她回想起来都还不住地痛骂自己。

“阿姐如今可是一位大名人了！”那晚，在餐桌上，我奶奶就这样建议道，“往后啊，不知有多少单位会请阿姐去做报告呢，这可是形势的需要哦！依我看呀，阿姐应该好好的准备准备，像今天这样可不行。”

“那……”宝姝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担忧，“我该准备些什么呢？”

“起码要准备一份演讲稿啊！”我奶奶非常郑重地回答道，“而且我认为这可是必要的。”

“好阿妹，你就辛苦辛苦，代劳代劳吧！”宝姝央求道，“你是一位大家公认的才女，写一篇演讲稿什么的可是举手之劳，对吧？”

“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帮，这可是义不容辞的。”我奶奶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过，你是当事人，你得把你的进步思想一一说出来，也就是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什么力量驱使你下定决心这么做的——发自内心地告诉我，这样写出来才会更生动些。”

我奶奶这话说得可是挺在理的，无论谁听了都会点头称道，可没想到的是，她说者无心并且是善意的和热情的，然而宝姝却是听者有意——她是用她那惯有的狭隘的度量尤其是对她这个妹妹长期以来一直积压在心头的成见来听这话的。可以这样说，这话在宝姝听来，简直如同她的胸口上被人猛扎了一刀似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这里面可是有个她的心里才有数的缘故。原来，天来“失踪”前的那段日子里，她哭着闹着要和王家取消婚约，其目的非常明显，那就是她爱上了天来，犯上了单相思；或者确切地说，她要占有天来！而如果她身上戴着婚约这个枷锁的话，那就理所当然没有和她妹妹争夺天来的权利了。这是天来“失踪”前她的心境。而天来“失踪”后不久，王家又托亲戚给她送来了好多东西，并说好待局势稍稍稳定后即来迎亲，因而她便又暂时打消了取消婚约的念头（若不是兵荒马乱的，海上十分的不平静，王家准定早早就把她迎娶过去了）。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来一直杳无音信，她可真的渐渐把天来给淡忘了，也就安安心心的呆在家里等着大喜日子的到来。这便是天来“失踪”后她的另一种心境。

然而，这种平静的心情很快就又被打破了，因为不久她进了文工团，认识了风度翩翩的风少华，她那颗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呀，又扑扑地跳动起来了！无论是外表还是内才，少华和天来相比起来，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一见面就完全把宝姝给迷住了。套现在的新名词，当年的风少华可是一个大帅哥！而这么帅气的年青人，宝姝除了在电影里看过，确实是从所未见。无疑地，她心猿意马了！尤其是她被安排和少华同台演出《兄妹开荒》，少华的风采，那更是把她迷得神魂颠倒。很快，甚至可以准确地说，只几天的功夫，她就对这样一位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的产生了爱慕之心并很快进入到单相思。

是的，她确实是深深爱上这个大帅哥了！而当她惊讶地发现她的妹妹经她的介绍和少华认识的那一刻起，由于两人的志趣相投竟然是一见如故，并且还越走越近，近得几乎把她给撇在了一边，心中那一把妒火呀，立刻又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当初和妹妹“争夺”天来的那股子邪劲也顿时又上来了——她很不得一下子就把少华占有了。不过，她进团没多久，她和华侨少爷早有婚约的事不知怎的就传进了团里，并迅速在全团传开了，成了一件公开的秘密，她在同事们的眼里也就成为一个早有婆家的待嫁姑娘了。毫无疑问，这可是一块她企图亲近甚至拥有少华的绊脚石，她无论如何要把它搬掉，而且是宜早不宜迟。于是，她毅然向政府提出了和王家解除婚约（退婚）的申请，并立刻得到了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法律的保护。挣脱了“枷锁”之后的她，无疑就是个自由之身了。

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解除婚约也好，退婚也罢，在她看来其实就是一件纯属她个人的小小的事情，竟然会引起如此之大的轰动，并且让她在一夜之间成了全市的名人！她本来就是个虚荣心特别强的人，这样一件小事竟然能让她露如此之大的脸，出如此之大的风头，的确是她做梦都不敢梦见的；狂喜之后，她也深深感到自己的文化水平确实与她这样一个大名人的地位太不相称了，她也恨不得肚子里一下子就装满像妹妹那样多的学问。此刻听了妹妹这一建议（其实她也明白这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建议），她乍一听还觉得满在理儿，但由于她一向心胸狭窄，总觉得别人对待她都不可能会是真诚的，甚至对她都不会安着什么好心，于是使得她第一感觉就是她妹妹的这一建议完全是在夹枪带棒地嘲讽她，甚至可以说是对她这样一位已经深受人民群众拥护和爱戴的大名人的污辱，她当然不喜反怒了，一张本来还春风满布的俏脸立刻拉得老长，而且扭歪了！

“真那么麻烦吗？”宝姝的野性子又上来了，冷笑了一声后说道，“你该不会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吧？哼，我就知道你就会假猩猩，就会充好人！不要以为就你会写，别人也会的。好，好。我不敢劳动你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外太公一听可来气了，本来他对他这个女儿事先不和父母商量就退了婚已是大为恼火，只是碍于如今是新社会了，政府正在大力提倡婚姻自由，只好忍气作罢，也就是敢怒而不敢言。其实，照他看来，宝姝这样做可是绝对违背了常礼的，也是他活了这半辈子头一遭碰见的，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就这么说废就废了不成？他老早就窝着一肚子气呢，此刻听宝姝说出这么蛮横无理的话来，便忍不住开了口道，“你的实际行动多么光荣，多么超凡脱俗呀！除了你自己知道你这么做的动机，又有谁能清楚呢？你不把你的内心世界都表白出来，你阿妹怎么能够帮你写呢？你阿妹可没你有这么‘进步’的思想！论理，你也用不着别人帮忙了，反正什么事（再大的事）你都可以自己拿定主意了不是？”

“阿爸！”宝姝听罢便跳了起来，大声说道，“我知道您压根就不支持我，甚至还打心眼里反对！可是，您自己说说，我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呢？我坚信，我这样做是对的！因为，我认为只要是人民拥护的，那就是对的。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是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持的，所以，毫无疑问我这样做是对的！阿爸，我在这里可得提醒您点：如今是新社会了，您若再满脑子装着那些封建礼俗的东西，可是会吃大亏的！好，你们都不肯帮我，我也用不着你们帮了，我找肯帮我的人去！”

“阿姐，我可是非常乐意帮你的呀！”我奶奶急了，赶忙解释道，“我也是为了能把这篇演讲稿写得更生动一些才这么说的哟，一点都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呀，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才好！如果你不好说，那也没关系，我来帮你发挥发挥就是了。”

“不劳你的大驾了！”宝姝气呼呼地说道，“听着，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假猩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