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姓孙

那年，我还在上初中。学习黄帅反潮流已近尾声。然而，举国上下的教育界学习张铁生“头上长脚，身上长刺”的热潮正如火如荼。老师总是教育我们不要做小绵羊，要“老虎屁股摸不得”。老师没了尊严的师生关系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敌对关系，给老师贴大字报，要老师交代问题；要么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不分尊长，没有大小。我的班主任姓姜，20多岁，长一对三角眼，长相很幽默。与我关系贼贴，私下哥们相称。经常相互开玩笑。有一天，他把我喊到跟前，潜着笑问我道：你姓孙，知道孙在字典上怎么解释吗？”我一时答不出来。姜老师终于笑出声来说，“真笨，回去查查字典，记住了，孙，就是儿子的儿子的意思。”姜老师说完，周围的同学都笑了。我回去查了查字典，有一条还真就是这么解释的，虽然蒙羞，却也无话可说。从此也记住了孙在字典上的页码：1210页。从那以后，我为自己的姓觉得特没面子，人前人后总觉得自己天生地矮了一截子。直到现在，当别人问我贵姓时，我总爱回答到“鄙人贱姓孙”。用自嘲挡住别人进一步发挥的意思。

参加工作后，一次赴朋友宴会。席上有一人，姓姜，也长一对三角眼，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姜老师。虽然我与姜老师已经多年不见了。当他问我贵姓时，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下又死定了。当我战战兢兢地回答“鄙人贱姓孙”后，他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高度近视镜说：“姓孙好，子者男儿也；小者，不老也。孙者，长生不老之男儿也！”准备了“蒙羞”的心理，却毫无准备地收获到了美言誉辞，我顿然红光满面，多年郁积心中的块垒，一瞬间轰然冰化。他又扶了扶眼镜说——那扶眼镜的动作真是文雅潇洒：“词儿记得不太准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西游记》里祖师为美猴王取姓氏时这么说的。”那一刻我真想说：“你比吴承恩还伟大！”那场酒喝得才叫酣畅淋漓，直到现在醇香浓郁，享用不尽。

回来后，即刻翻阅《西游记》，没想到在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就找到了出处。祖师为美猴王取姓氏的原词是，祖师笑着对猴王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象个食松果的猢狲。我就与你的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傍，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便好。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因为这一章，这一节，从此，喜欢上了《西游记》。以后，每每阅读《西游记》，总要先看一下这一章，这一节。有这一章，这一节垫底，把个《西游记》读得颠来倒去，越读越喜欢。读得多了，竟至于读出了自己的感觉。那美猴王是什么人物？身家天地生成，官封齐天大圣；一个斤斗云，十万八千里，一根如意棒，让神惧鬼憾，用主[xi]的话说，那叫“金猴奋起千钧棒，宇舆澄清万里埃！”这等宇宙级的人物，祖师为之取姓氏时，在百家姓中，不用皇家赵姓（百家姓乃宋朝始撰，所以赵家王朝的赵字有幸排在百家姓第一位），不用大富大贵的钱姓，而赋予了俗人眼中贱之又贱的孙姓，可见，孙姓不但不是贱之又贱，而是大意存焉！想那美猴王得了孙姓后，名字也就自然而然地跟出来了。不嗜皇权，不好钱财，跳出了“熙熙为权来，嚷嚷为财去”的众生相，这样的人不叫“悟空”还能叫什么名字？好个孙猴子，一方面，他用自己的孙姓，给人一儿子的儿子的噱头，实际上却是虚晃一枪，接着用猴子的身份，昭示天下——我是所有人类的共同祖宗！正因为如此，孙悟空无论是在玉皇大帝面前，还是在如来佛祖面前从不跌份，总能理直气壮地自呼为老孙。这不是傲，也不是狂，而是来自于一种纯然的天然底气。人类中也有狂狷者，比如唐朝大诗人李白，就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但一个臣字又能狂到哪里去。怎比得上那孙猴子，一口一个老字来得痛快！

同样是因为孙姓的原由，有事没事的，我也爱顺手翻阅一下《孙子兵法》。实际上，对于书中的计、作战、谋攻、形、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等学问，我并不是怎么有兴趣的。总认为，这样的学问，如果在战乱的年代，或许可以表现为一种智慧，但是在现在，如果如我辈老百姓者，也把这样的学问掌握得出神如化，总归不是一种好事情，小则会让人事关系险恶，大则是人间和平的潜在危险。之所以还有兴趣，爱随时翻翻，是因为觉得如果不看，就对不起自家人。自家人写的书，自家人就有义务眷顾。况且，剔除它杀人的终极目的，而从智慧的层面来欣赏，可以读出哲学，可以读出辨证法，可以读出把握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大气势。总之，越读，越就读出了自家人的自豪。只是对书名一直耿耿于怀，就叫《孙武兵法》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又要来个又称《孙子兵法》?结果《孙子兵法》反客为主，如今的字典上倒过来了——《孙子兵法》又称《孙武兵法》。因为自己姓孙，所以每每有人对书名中的孙子二字进行曲解或戏谑时，我总是很警惕，然后就一本正经的解释道：这里的子不是小辈的意思，而是恰恰相反，在古语中子解释为老师，孔子就是孔老师的意思，孟子就是孟老师的意思……”有的人听了，点头称是；而有些爱闹的家伙，虽然也知道我解释的对，或者事先他就知道正解，却偏偏装糊涂，或者再弄出个其它的花絮来戏谑我这姓孙的人氏。我有幸忝列过教师的行列，做过多年老师，直到现在，周围的人还习惯于喊我孙老师。有些家伙就拿这个说事。说，既然子是老师的意思，那么以后我们就不喊你孙老师了，就喊孙子，三个字省成两个字，多简单；还是文言文，显得我们多有学问。气得我直要喷血。但是，我也有反击手段，我总会适时地郑重地宣布：无论怎么叫，老师就是老师。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喊爸爸吧！这下临到他们喷血了！

如今，我的案头就常年摆着《西游记》和《孙子兵法》这两本书。有这两本书相伴，便觉得底气十足。感觉里，好象自己就是那大圣悟空或是兵法鼻祖孙武。我相信，这种感觉，外姓人氏是无论如何没有缘由生出来的，应该说是专为孙姓人氏独享的。一段时日里，我于这种感觉里忽然又无端地生出一种遗憾来。我觉得，孙姓人氏决不应该以武独闻，完全应该“文武双全”，十全十美。这种感觉一出，我就知道自己又犯了鲁迅先生批判过的国人好患的“十景病”。这种病沉重起来，与改革无益。但是无论如何，我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开始留意起姓孙的文人来了。孙光宪，五代词人。传世《花间集》，流芳《八拍蛮》。孙原湘，字子潇，清代诗人。后人赞其纪行曰：子潇诗赋西陵峡，楚国江陵不尽看。然而，感觉上，总觉得有些轻，与孙姓人氏的武学造诣不对称。其实，这种留意，也只是在心理上的一种逆行的铺垫而已。在这之初，已经有一个名字在我的心中跃然而出，这就是一代伟人孙中山。辛亥革命一举，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便土崩瓦解。就此一项，孙中山这个名字的份量，应该说要多重有多重。对于任何伟人，我们都不能局限性地将其认定为文人或是武将，伟人最伟大的称号应当是政治家。然而，在我的心里，一代伟人孙中山却颇多地展现出文人的风采。这当然与他字号孙文无关，也与他作过黄埔军校的校长无关，更与人们习惯性地称呼他为先生无关。有人解释说，中山二字，非横即竖，无半笔撇捺之画，象征着孙先生堂堂正正的做人准则。这好像有点切中文人的风骨。但也是演绎之说。蒋某人也效仿老师，取名中正，一样地非横即竖，无半笔撇捺之画，但我们就不能用堂堂正正来解读蒋某人。孙先生的文人风采更多地是来自他的博识和人格魅力。我们从他的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里，难道读不出他视民如母的情怀？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先生就应当姓孙。然而，伏下身子，为人们当牛做马的，人民把他高高举起。先生姓孙，而国人却拥戴他为——“国父”！

黄帝，姓公孙，名轩辕。把黄帝搬出来，并不是要牵强附会，把公孙姓说成孙姓。公孙不是孙姓，孙姓也不是公孙。但是，如果我们把把公孙二字当做一个偏正词组来读，把公认做孙的定语，那就有意思了，并且很有讲头了。天下为公，甘做公民的小字辈，这便是黄帝，这便是华夏的祖先。实际上，黄帝之所以为黄帝，其真谛也正在这里。传说文字、历法、养蚕、舟车、音律等平民的福音，都创始于黄帝。这真是一条值得考究的脉络——孙猴子，姓是小字辈，却是人类的共同祖先；孙武，姓是小字辈，却是兵法祖师爷；孙中山，姓是小字辈，却被拥戴为国父；皇帝，姓是小字辈，却是公认的华夏祖先。至此，我们不得不探究一下，姓氏是什么？它是否只是表明家族系统的一个字？。或许，我们应当这样来认识：姓氏是融进我们血液里的最初崇拜的事情，那里面寄寓着我们的理想和信仰指南。正像人们把很多美好的理想和希望寄寓名字一样。也许，当初第一个选择孙姓的人，其目的就是要教育他的子孙后代，要象道德经中所说的那样去做事：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

即使这种解释不合本意，但是我仍然愿意——以是自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