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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梦萦忆古城 第十章文方

发表于-2006年08月10日 中午1:35评论-0条

第十章

那年,新年一过,便开始了在全国资本主义工商业者中开展了“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资财、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反”运动,各省市都成立了“五反”运动领导小组、并且向各行业派出了工作组。古城的商界也接纳了这样一个工作小组,并且是安排到我外太公店里的后院住下的。这个小组里有一位年青的干部,名叫万朝红,人长得虽说不怎么样,但却精明强干,很是受人尊敬。他和宝姝可谓一见如故,不,简直就是一见钟情,因为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星期,双双便坠入了爱河。

眼看着这两个年青人的爱情进展得如此之快,我外太婆的心里虽然觉得有点玄,但还是高兴的多一些,尽管她对万朝红的长相并不是那么的中意。

“如果他们真能成了,倒也了却了咱们的一桩心事。”有一天晚上,她从卧室的窗子里看见宝姝和万朝红双双从街上走来,便忍不住对正在泡脚的我外太公这样说道。毫无疑问,我外太婆这话是出自内心的。

“你看这位万同志怎么样?”我外太公的脸上似乎没有一点欣慰之色。他沉呤地这样问道。

“你是指他的做人吧?才认识不久,怎么能知道他的为人怎么样呢?”我外太婆反问了一句,但马上又接着说道,“不过,从他的举指言谈来看,我看应该不会错吧,毕竟……毕竟人家是干部嘛。你说呢?”

“我也说不上什么。”我个太公用力吹了一下纸媒儿,吸了一大口水烟,喃喃地说道,“唉,如今是新社会了,尤其是有了新的婚姻法,咱们可再也不能拿老眼光看事了。只要他们年青人自已能谈得来,我看也就成了。说老实话,我可希望宝姝赶紧找个对象嫁了呢,免得成天像一家人都欠了她什么似的,一进家门不是老臭着一张脸,便是动不动就和秀姝过不去。唉,女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哩。”

“是啊。”我外太婆接口道,“只是,宝姝这孩子太任性了,打小脾气又古怪,时阴时晴的,说变就变,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我担心呀,她一旦成了家,这付怪脾气……唉,她要是有秀姝的一半就好了。秀姝的脾气多好啊,又温柔又会体贴人,娶了她那才叫幸福呢。天来这孩子也不知去了哪儿了,怎么总没个音信啊?”

“唉呀,怎么说着说着又扯上了天来啦?”我外太公又吸了口水烟,感慨地说道,“都过了两年啦,他要是还在人世的话,肯定会捎个信回来的,他可是个懂事的孩子!怕是……怕是……唉,秀姝也真是个痴情的姑娘呀,放着少华这样优秀的一个青年不去接受,却要这般苦苦地等着天来。你说,天来若还活着的话,两年了会连个音信也没有吗?”

“我也不好说。”我外太婆一付茫然的样子,“论理,秀姝和少华可真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儿了,咱们也都见得着的,无论是外表还是才识、志趣、他们都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儿,并且少华还是那么地热恋着她呢——这一层我可比你清楚点。我现在都没敢再跟她说起天来的事了,一说,她就伤心地哭,可见她对天来的那份情有多深。虽然,当初她还小,还是个学生,而咱们虽然有招赘天来之意,可一直都没开口呢(你说过等他从广东回来再定),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感情却是如此的专一,这其实也是难能可贵的,只是……”

“所以我说哩,”我外太公没等我外太婆说完就这样说道,口吻充满着赞许,“秀姝和宝姝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知书达理。她和天来可谓青梅竹马,那种由纯真到逐渐成熟的感情可是刻骨铭心的,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啊!秀姝这孩子我最了解了,她最重感情,若要让她把对天来的那份情感这么快就移到别的男人身上,除非已经确认天来不在人世了,否则可是难哟!毫无疑问,少华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也打心眼里喜欢他,他若真的能成为咱家的女婿,我可是一百个赞成的,只是……唉,天来至今音讯全无,也不知到底是死是活,我都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了!我看,还是暂且由着她吧,她这样做也没什么错不是?”

“可我却担心,”我外太婆忧心忡忡地说,“秀姝这样等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岁月不饶人哟!姑娘家最宝贵的就这几年了,磋砣过去了可是万金也买不回来的呀!”

“那又有什么办法?”我外太公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听天由命吧。说不定,哪一天天来突然回来了,或者捎个信回来了,那就好罗!唉,这事只能秀姝自己拿主意了。或许再过些时候实在等不到天来的音信了,她会把感情转移到少华身上也未可知——这两年她和少华的书信来往可频繁着呢;倒是宝姝这一头,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总觉得像会发生点什么事似的。”

“这就怪了。”我外太婆不解地问,“以前她老是缠着少华,而人家少华对她则根本就是不理不睬的,对此你就担心的不得了,生怕会发生点什么事来。如今她想通了,和万同志好上了,可你心里又慌慌的了,到底是为什么呀?难道你是担心那位万同志什么?”

“我也说不准哟,反正我就是……唉!”我外太公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那年青人虽然外表平平,和宝姝不大般配,但咱们可一点也没嫌弃他这个,只是我总觉得他的眉宇之间好像隐隐透着一股子凶煞之气。我这大半辈子见过的人可多了,但像他这样的我还当真没见过呢。可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每一次笑眯眯地叫了我一声‘伯父’的时候,我的一颗心呀就立刻悬了起来,顿时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哎呀,好端端的,干吗就想这些不吉利的事了!”我外太婆赶紧说道,“你呀,还是多往好的方面去想吧。”

如果说,人真的有第六感的话,那么我外太公对万朝红的那种不详的感觉可就太精确不过了,只是,万朝红给我外太公一家带来的,可不仅仅是不详之兆,而是灾难,一场大灾难!

宝姝和万朝红的结合,如果用“闪电般的婚姻”这个词儿来形容的话,那可一点都不为过;可以说,他们的那种完全令人无法想象的爱情是在刚刚见面的那一刻就产生了的,而如此突飞猛进的相爱还不到两个月,竟然宣布要结婚了。无论是谁,对他们的这一决定都会大为惊讶的,我奶奶更是瞠目结舌,因为这样的事在她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于是,在宝姝宣布这一决定的当天晚上,我奶奶就这样问道:

“阿姐,这么短的时间你就了解他了?”

“了解?”宝姝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平心而论,了解的还不够。”

“那……你就这样答应和他结婚了?是不是太草率点了呢?”

“草率?笑话!如果要先把对方完全了解了再结婚,那人不都已经老了?都是革命同志,结婚后再慢慢了解不是更好吗?”

就这样,宝姝与万朝红结婚了。万朝红是南下干部,老家远在安徽,原本我外太公是要在三楼腾出两间大房让他们作为新房的,但他们都不同意,最后还是把新家建在万朝红的单位分给他们的一间极为简陋的平房里了。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领了结婚证,便算成为合法的夫妻了。按照他们的说法,那就叫做革命化的婚礼。

尽管宝姝一向总是家里的一根“刺”,动不动就和家里人顶嘴,甚至说翻脸就翻脸,对我外太公也不倒外,好几次都把我外太公气了个半死。然而毕竟她是我外太公的亲闺女,而且还是老陈家的长女,论理,她的婚事应该是风风光光的,哪能像这样做贼似地办了(这是我外太婆的话)呢?我外太公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女儿这样有悖常理的结婚方式,尽管有着一个冠冕堂皇的词儿做解释,但他仍担心别人会说三道四的,为此,他可是一连好几天都吃不好睡不好。

其实,让我外太公寝食难安的,可是和这件事相去甚远的另外一件事呢!一向耿直、忠厚、老实本份做着生意的他,做梦都不会梦到他的亲生闺女和他的那位金龟婿,会为了达到自已的政治目的,正在他们那间简陋的洞房里策划着一件对他和他的“元泰兴”极其不利的阴谋呢!

“指控他偷税漏税吧。”万朝红阴森森地说道,“这可是他们做买卖的人的通病,十个有九个会犯的,只是严重与否的问题。再说,这项罪状也比较好拿捏,可大可小,全在咱们的手里。”

“可我阿爸是个出了名的本分生意人呀!”宝姝有所顾忌地说,“不要说是如今新社会了,即使是在解放前,他可也是照章纳税的主儿,从没在这方面出过点差错,这可是人所尽知的。如果咱们冷不丁地就指控他偷税漏税,能引起共鸣吗?起码也得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呀!”

“只要能把罪状确立了,就肯定会有共鸣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万朝红狡黠地一笑,“至于证据嘛,那可太容易了。你忘了整个‘元泰兴’的账目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吗?呵呵,只要在这些帐目上做点文章,要啥证据没有?接下去呀,也就是掌握好尺度的问题了。”

“你……”宝姝吓了一跳,“你想改阿爸的账目?”

“瞧你,大惊小怪的,天塌啦?”万朝红严肃地说,“为了能把这样一个典型树起来,稍稍动它一动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典型?你是想把阿爸树为典型?偷税漏税的典型?”

“是啊!要树,就得树典型。”

“那该是多大的罪哟!”宝姝倒吸了口冷气。

“要不,怎么说要掌握好尺度呢?”万朝红倒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运动当头,咱们可不能落于人后,这可是对咱们的考验哦。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报上去的那几家触犯税法的工商户,也只不过是些小鱼小虾而已,引不起多大轰动的。你阿爸的‘元泰兴’可是个大商号,在城里日杂百货业中堪称泰山北斗,若真能把这样一个大户揪出来(当然是在掌握好尺度的情况下),那么咱们的功劳可就大了,咱们的政治前途可就一片光明了!”

“可是……”宝姝还是担心,“那样对我阿爸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不公平?呵!”万朝红把两眼一瞪,“我可是没少听你抱怨过你阿爸对你是怎么怎么不公平哦!他既然对你那么不公平,咱们又怎能公平地对待他呢?再者说了,这一举动可是关系到咱俩的前途问题。宝姝啊,咱俩能否迈出一大步去可就在此一举罗!”

“对,对!”听罢万朝红后面这两句话,宝姝那颗原来就比别人强得多的虚荣心一下子更是澎涨起来了,“小打小闹的也真没意思,要做咱们就做一次大的,让世人刮目相看!朝红,这事你就看着办吧。不过,我可得提醒着你点,千万不要把我阿爸弄得下不了台,更不要把‘元泰兴’一次就给整垮了,否则将来咱们若想再唱上一出的话,可就没得唱罗!”

两人相对而笑,笑得开心之至!于是,一场破财之灾便在这对新婚夫妇的这一笑过后降临到我外太公的头上了!

几天以后,《古城早报》的头版刊出了一则重大的消息:经工作组认真细致地检查核对之后,确认工商户“元泰兴”商号有严重违反税法的行为——该工商户自建国至今,共偷漏国家税款高达三十亿元(旧人民币,旧币一万元等于现在人民币一元)之多!鉴于该工商户认罪态度积极,得到通知后立即补缴了所有税款并且向人民政府递交了永不再犯的保证书,以及考虑到五0年对抗美援朝的两次捐赠,经上级决定,对该工商户暂不作刑事处分,以观后效……

“莫须有!真是莫须有啊!”我外太公接到处罚通知而即将躺倒在病榻上之时,发出了这样近似哀嚎的叫喊,那情绪简直是激动到了顶点,“我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什么时候竟成为偷漏国家税款的不法奸商啦?啊,冤哉枉哉!”

“千万别这样嚷嚷!”我外太婆赶紧向我外太公连连摆手,无比担忧地说道,“被人家听见了可了不得!到时若再加你个态度问题那可就更惨了。唉,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当是花钱消灾吧,这可是没法子的事!”

“我就是不服气!”我外太公可认死理了,“我陈敬宗经商几十年,从来一直就是个安分守已的人,解放前尚且如此,到了新社会了反而就成了个偷漏国家税款的不法分子了?我想不通,这个罪名简直是莫须有!如果不是工作组搞错了,就一定是有人在故意给我难看!”

“这话更说不得了!”我外太婆吓得脸都白了,“你没听你那女婿是怎么说的?工作组永远是正确的,因为它是为人民工作的,是站在广大民群众的立场上的。你呀,心里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可千万不要乱说出来呀!”

“是呀,阿爸。”我奶奶也这样劝道,“您的生意做得这么大,每天进出的账目可不少,您不可能每一笔账都那么清楚对吧?我想呀,一定是有哪一笔或几笔您没注意到的账目出了差错,让工作组的同志抓了把柄。如今可是在运动的风头上,只要真查出了问题,那可是非办不可的。依我看,您还是爽快地把这事认了,该补的、该罚的,咱都赶紧缴上去,起码也争取一个态度积极的表现。此外,再让姐夫那边多做些工作,看看是不是能就此过了关。您呀,在家里发这样的牢骚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我奶奶当时虽然已经参加了工作,但头脑仍单纯得跟学生时代的她没有两样。她只想着,既然工作组的同志已经在账上查出了问题,那么就一定是账目上有问题的了,工作组的同志是不可能弄错更不可能像她阿爸所说的那样强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他的——相信组织,这可是她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就铭刻在她心头的信条。她的思想上对组织的信任那可是绝对无可怀疑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工作组在查账中有什么差错的,哪怕是一点点。当然了,她更不可能怀疑到是她的亲姐姐两口子做的手脚。在她的单纯的思想里,“元泰兴”既然被查出了问题,就必须正确面对,就必须尽快地把所偷漏的税款补上,并且还必须向政府保证永不再犯!而通过这一事件,阿爸会从中吸取教训的,将来一定会对账目上的事更为重视的。由于单纯,所以她只想到了其一,却没有考虑到其二。其二就是:“元泰兴”近三年来一连串真金白银的大宗支出(包括四九年和天来一道消失无影无踪的那一大批货物和两次对抗美援朝的捐赠,尤其是这一回连补带罚的),虽说还说不上是伤筋动骨,但也已是元气大伤了,我外太公更是从此抬不起头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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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芳草人家点评:

朴实洗练的文字

蝴蝶玥姬点评:

细细读来甚是喜欢!个性鲜明的人物,文笔简朴中体现着另一番的简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