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元泰兴”的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的一九五五年底,全国掀起了一场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从省里到市、县一级,相继成立了对资改造领导小组,并制定了两年内按行业、分期分批、有计划地完成改造任务的具体规定。一九五六年的新年一过,这一运动便立即进入了高[chao]。古城虽说不是省会,但却走在了兄弟市、县的前头;还不到三个月,全市资本主义工商业便按行业实行了公私合营和基本走上了合作化道路,社会主义公有制的生产关系确立起来了。
在这产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运动中,万朝红、宝姝夫妇俩真可谓是一对先进分子。万朝红是商业行业对资改造工作组的副组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宝姝也被临时调到了这个工作组,成了丈夫的一名得力助手。她这几年来练就的一副好口才在这个时候便派上了用场,凡是找工商界的人们谈话、做动员工作的,她几乎承揽了。这夫妇俩在工作中丝毫不落人后,其积极的工作态度多次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他们的工作重点仍是放在那几家最有影响力的大商号里,而“元泰兴”更是重中之重。
我外太公自从五二年在“五反”运动中做了深刻的检讨和向政府作了保证以来,不仅比以往更加老实本分,就连对时事也漠不关心了。虽然,他也是被列入工商户的重点谈话对象而多次被请去谈话的,但他除了张口闭口地“完全拥护人民政府的主张”外,任何“意见”也没(敢)提。简直可以这么说,在这场对资改造、公私合营的全过程中,他完全处在被动地位、完全是他的女儿和女婿替他说了算的,他几乎是连过问一下的权利也没有的(所以说那好几次的“谈话”都可以说是在做表面文章)。不过说句良心话,也正因为有女儿、女婿的正确“开导”,他才能获得与“五反”运动中绝然不同的命运,才能成为“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带着他的‘元泰兴’率先走上合作化道路”的模范人物,也才能在公私合营的大红榜上名列前茅……
“元泰兴”正式加入了市日杂公司,我外太公荣任这家国营公司的副经理,成了一名国家工作人员。
自从古城的国营日杂公司成立的那一天起,挂了整整三十年之久的那块“元泰兴”的黑底金字的巨匾也从此消失了,这家曾是这个城市里的日杂百货业的巨头也从那一天起成为国营日杂公司的第一门市部了,一块崭新的白底黑字的大招牌也在震天价响的鞭炮和锣鼓声中挂了上去。不过,这个门市部的负责人由公司另外委派,我外太公身为副经理,自然要去公司上班了。
从那一天起,我外太公整个人都变成了全新的了。先说外表吧:绸缎面料的汉装变成了粗布的中山装,大背头变成了小分头,金丝眼镜变成了黑框眼镜,锃亮的皮鞋变成了普通的黑布鞋,出门时手里总要拿着的文明棍变成了公事包……内在的呢?他虽然还算不上是个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但可是为国家工作的,再也不是做自已的买卖了,这可是他的思想上必须有的一个巨大的转变,也是他下半生新的工作和生活的开始。而在这期间,我奶奶也丝毫没有闲着,当我外太公的思想上出现激烈斗争的时候,当我外太公对某些问题看不透、想不通的时候,当我外太公心里感到疑惑、迷茫甚至有些委屈的时候,她总是耐心地、委婉地开导他和做他的思想工作。
公私合营后,我外太公一家的日子过得倒还算平静。只是,这种平静与其说是生活上的(我外太公尽管不再是私营老板了,但比起普通老百姓来,他们一家的生活仍是很优越的),倒不如说是精神上的还更恰当些。为什么这样说呢?首先是我外太公。公私合营,走合作化的道路,这是党中央制定的方针政策,是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一条必由之路;我外太公虽说是古城商界的“一只虎”,虽说一心一意要把他一手创办起来的“元泰兴”经营得更好,然而他却并不是那种只懂得往钱眼里钻而不懂得关心尤其是分析时政的庸俗商人,更何况五二年“五反”运动中给他上的那一堂“课”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烙下了永远也抹不掉的印象,因此他清楚得很,眼下所走的这条路,是大势所趋,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住的;而既然是大势所趋,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住的,那么他这个在古城一带已经博得个“开明人士”的头街的商界之“虎”,与其说被动地跟在别人的屁股后边走,倒不如主动地走在别人的前头。于是,在女儿、女婿找他谈过第一次话后,尽管他心里头对这样的“合营”方式还存在着诸多的疑虑和困惑,尽管他因此有过好几个难熬的不眠之夜,但他还是毅然地昂首阔步走在了潮流的前头!
当这场大“戏“真正落下帏幕之时,我外太公的精神上已是一片空前的平静。他捋着下巴那撮故意留着的已经花白了的短短的山羊胡子,笑眯眯地这样对我奶奶说道:
“从今往后,阿爸和你们一样,也是一名国家的工作人员了。”
他老人家原先还一直提心吊胆地担心着极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或是他的家庭里的一场暴风骤雨,可以说是毫无声息地过去了,这显然才是他精神上获得空前平静的最主要原因。
让我外太公一家精神上得以平静的,还得归功于一个人,那就是宝姝。以前一直是家里的一根“刺”的她,自从和万朝红结婚后,夫妻俩相互激励着,一心都扑在了工作上,即使是逢年过节也难得回娘家一趟,所以,以往的“刺”的功能也就几乎是消失了,我外太公一家这四、五年来也一直因为没有这根“刺”的存在而得以安宁。不过,就宝姝这几年来的表现(无论是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确实是可以夸奖的,我外太婆逢人便夸她整个人都变了样,从里到外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刁蛮、任性的陈宝姝了。未了,她总得加上这么一句:
“新中国千好万好我都还没看到,但宝姝这孩子变得这么好却是人人都看到的了。哈哈!”
这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夸赞。
宝妹能“变得这么好”,对我外太公一家来说,简直就是一大福音,因为她的转变,确实能让这个家庭享受到精神上的安宁。
本来的主角是我奶奶,这里当然要重点谈谈她了。我外太公能在公私合营这条道路上走的如此之顺,宝姝夫妇俩在其中操纵着自不必说,但和我奶奶耐心所做的思想工作也是分不开的。不过,这只是我奶奶精神上得于平静的原因之一,对我奶奶来说,它并不是主要的;其主要的原因是她在感情的问题上经过一阵阵波澜之后迎来的风平浪静。
我奶奶和风少华在这些年里的书信往来可谓是从不间断的,尽管由于种种客观原因,他们收到对方的每一封信都要等上两个月或者三个月,有时还要更久,但用“从不间断”这个词儿来形容也丝毫没有夸张。我奶奶虽然热切地盼望着她的风大哥的每一封信,但是真正把信盼到了,欣喜之后带给她的却又是痛苦和不安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少华的每一封信中,除了谈一些当前的朝鲜战场上的事和他的情况以及问候之语外,便是充满着热情地向我奶奶求爱的内容,并且是一封比一封直白,一封比一封热烈,根本就不管我奶奶在每一封回信里都着重向他申明她所爱的人是她的天来哥,他们之间只有兄妹的情谊等等。在我奶奶的心目中,风少华确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青年,是她最崇拜的偶像,她一直为有这样一位兄长而欣喜,而自豪着,但她对这位兄长却只能是尊敬和关怀而绝对不能接受他的爱。因此,对少华如此执着的爱,我奶奶感到无比的无奈和苦恼。
后来,少华在信中出现了惆怅的情绪,这使我奶奶的心情倍感痛楚,然而她除了在回信中尽可能地用最动人的语气去宽慰和劝导他外,实在也无能为力。直到五五年的冬天,少华在一封来信中告诉我奶奶:在一场保卫无名高地的战斗中,他的腿受了伤,被送到后方医院救治,已经没有事了。战争是残酷的,作为战士的一员,热血洒疆场压根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所以我奶奶对此也只是感到些心疼,并没有那种特别的惊愕。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倒是另外一个现象,那就是和前面的任何一封热情洋溢的求爱信完全两样,这一封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向她求爱的话儿,甚至连一个这方面的字眼也看不到!
虽然,我奶奶对这封和少华以往写给她的任何一封信感到异常的陌生,但当天她还是立即回了一封充满着关爱的信。在我奶奶的记忆里,五年来收到少华最快的回信的,莫过于下面的这一封了——两个月不到,也就是五六年的春节刚过,邮递员就把少华的回信交到了我奶奶的手中。信,不是来自朝鲜前线,而是来自祖国东北的辽宁省安东市。少华在信中非常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奶奶一个消息:在他疗伤期间,一位护士同志走进了他的生活。
事情是这样的:少华在战场上负伤后,由于失血过多,即被送到战地救护站抢救,但不幸的是,他是属于那种稀有血型的人,救护站的临时血库里根本没有和他同样血型的血可输给他,只好火速转到后方总院,但同样也没有。正在万分危急时刻,一位年青的护士站了出来,声称她也是属于稀有血型的人,并且和少华的血型是一样的。于是,少华的血管里马上就流淌着那位护士的鲜血,他也就脱离了危险!
她的名字叫做杨兰,少华称她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经过一段不算太短的相处和了解之后,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读到这里,我奶奶感到由衷的欣慰,因为她衷心地为她的风大哥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爱他的人而感到高兴!也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喜讯的到来,我奶奶的精神上从此得以平静了,从此不用再因为少华苦恋着她而她却无法接受这份爱而痛苦了!
这样一个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两、三个月,直到风少华突然回来才又被打破。
那年的“五一”节前夕,少华复员回到了家乡古城。我奶奶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欣慰。酸楚的是,少华是架着一根拐杖走路的,因为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已经没了;欣慰的是,少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妻子杨兰——原来,他们已经在春节期间结了婚,如今是双双复员回家乡来的!那年,作为慰问团的一员赴朝的时候,风少华可是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可如今回来,却是四肢少了一肢,这不免令我奶奶无比的心痛和遗憾。不过,这种伤感的情绪只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产生的,很快她就自我调节好了。不是吗?这几年来,她可是时刻都在关心着朝鲜的战事,虽然,那炮火连天,枪林弹雨的战场她未曾亲历过,但从收音机里和报纸上所听到和所看到的有关报道,她又仿佛亲临了那个惨烈的战场似的。她知道,无数志愿军战士,为了悍卫世界和平而把年青的生命留在了异国的士地上,少华能这样回来,已经没什么可悲伤和可遗憾的了,更何况还有他的妻子陪他一起回来呢,这难到不值得大大的欣慰吗?
“风大哥!”久别重逢,我奶奶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少华的一只手,热泪盈眶地说道,“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啊!最可爱的人总算回家了,可喜可贺呀!”
杨兰是一位长得很不错的河北姑娘,朴实而大方,处处透着北方女子那种直率,爽朗的气质,乍一见面,我奶奶就对她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亲热地叫了一声“大嫂”后,激动无比地说道,“咱们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啊——不,简直就是一见如故!更是有这样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亲切感,真是太让人惊喜了!”
而杨兰也深深地被我奶奶的热情、大方所感动了,两人真的是一见如故,很是投契。
少华原先的所在单位——市店员工会文工团——早在三年前就解散了,除了一小部分优秀的演职人员被吸收进市话剧团外,绝大部分却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岗位。少华可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才子,以前在文工团里不仅是个主要的演员,更重要的还是一名编剧呢;如今,他虽然是个伤残之身,无法再登台演出了,但话剧团的领导却非常看中他的文才,因此他一回来便顺利地当上了话剧团的一名编剧,从此有了他专专心心发挥写作才能的一个小天地。他准备写一出反映志愿军战士同朝鲜军民一道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的大型话剧,并在报到的当天就向团领导提交了这一计划,立刻得到领导上的大力支持。而身为白衣战士杨兰,当然也被组织上安排了适应她的工作——在市人民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少华夫妻俩一回到家乡古城,工作的问题马上就得到了解决,并且都是令他们称心如意的;而令他们更为欣喜的是,团领导为了让少华有一个更好的创作环境,还特别拨出了一个小套间给他们住。照后来团里的同事们开玩笑的说法,这可是连团长也享受不到的待遇!原来。这个小套房里,除了卧室和客厅外,还有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这可是少华多年来所梦寐以求的,他欣喜地把它定性为工作室(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新名词)。
我奶奶对此感到无比的欣慰,她不仅热情高涨地过来帮杨兰把这套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用她的巧手剪了几朵非常漂亮的窗花一一贴到了明净的玻璃上,给这套突然显得生趣盎然的房子平添了几分色彩。
“风大哥,大嫂!”那天,她压抑不住内心激动地至少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衷心地祝愿你们在这个充满着甜蜜和温馨的家里,越过越幸福,越过越美满!”
而和我奶奶的美好祝愿绝然相反的,是宝姝射向少华身上的那两道无比怨恨的眼光和从她心底里发出的最为恶毒的诅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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