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将用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彼时，我可抛弃一切过往，做你怀中眉目安详神情温婉缱绻流连的小女子，与你举案齐眉。不再颠沛流离。

可是我终是明白的。

我们始终逃不过分离的命运。我注定流离失所。

1

那一年的春天，桃花纷纷地开了。山路上落了一地粉色的花瓣，满是怅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家眷们经不起这长途的奔波，有的竟死在了路上。

那一年，我扬州杜家，因得罪贪官，落得个抄家流放。

我亲见我父母的死亡。他们就在我的面前，忽然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我不顾疲软的身子，扑上前趴在他们尸身上面哭泣，却被凶恶的差役扯起，催赶我继续前行。

我步步回头，哭着喊我爹娘。直至嗓音嘶哑，泪尽。

可怜我爹，一世风光，却死无葬身之地。

我恨恨地在心里道，陆克清，若我杜琉璃能活着回到扬州，我定不会饶你。我要你因施加在我杜家的罪孽，得到十倍的报应！我狠狠地咬住下唇，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我背负着我全家老老少少三十三口的血债。我要活下来。我要回到扬州！

2

我逃脱了被流放的命运。

是不是连上天都在帮我。偏偏在这流放途中，让我遇见了陆克清他游历四方的儿子，陆尚容。陆尚容，和他爹根本就不一样。他爹满脑肥肠，而他，却是如此俊朗。

可是他是陆克清的儿子。怪就怪他为什么要是他的儿子。那么也怪不得我杜琉璃。

行至幽州。

见那些差役恭谦有礼对一个男子行礼，口中唤着公子，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他同那些差役说话的时候目光向我们这边瞟了瞟。看见我的时候，眼中突然放射出惊艳的光。他问那些差役，可否带我走。

领头的差役面露难色，为难地道，公子，这是大人……

够了。我回扬州自会向他说明。他挥手打断差役的话，然后向我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低声询问我，姑娘可否愿意跟我走？

我低头作羞涩状，柔声道，公子愿收留小女子，已经是小女子万幸。

3

我就这样随着陆尚容回到了扬州。

陆克清看到我的时候，很快认出我来。他大声斥责陆尚容，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她是犯人！你不该把她带回来的！

陆尚容不理睬他，淡淡地说，若你不喜欢见到她，我便在别处给她安置一处容身之所。省得碍了你的眼。

陆克清为之气结，指着陆尚容道，好，好，你……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

陆尚容扶起我的手，带我离开。

我在心中偷笑。

第一步，我已经成功。

4

陆尚容待我极好。可是他对我再怎么好，也无法洗清他爹的罪孽。

我杜琉璃的生活原本简单清明，可是全因他陆克清而变得颠沛流离。

想我杜家，本是扬州大户人家。却因我爹不肯贿赂他，他再三索贿不得，气恼，便捏造了一个罪名冠在我杜家头上。

我爹在大牢里抓着我的手愧疚地对我说，琉璃，爹不该给你起这个名字。琉璃，便是流离。爹最大的希望便是你能够找一户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而不要过这种流离失所的生活。孩子，是爹害了你啊……

我安慰爹道，这一切，是宿命，是注定。我们始终无法改变。

琉璃，你在想什么？陆尚容轻轻唤回我渐飘渐远的思绪。我朝他笑笑，说，尚容，我觉得我就是你豢养的一只金丝雀。你要我，我便生。你不要我，我亦不可活。

陆尚容握住我的手道，琉璃，相信我，我会努力地去说服我爹。我要告诉他，我一定要娶你。用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他的手很温暖。可是这是一双我仇人的儿子的手。我不可贪恋这样的温暖。

5

陆克清疼爱他这唯一的一个儿子。而陆尚容如此固执，陆克清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他。

我将为人妇。我即将嫁给我仇人的儿子。

可是我的心情却是雀跃的。难道我真的已经爱上他。我一直都在努力控制自己，难道还是失败了？

我很想抛弃所有过往。做他怀中眉目安详神情温婉缱绻流连的小女子。举案齐眉，平淡幸福便可到老。

可是，我杜家三十三口人命，真的就可以这样算了么？

我的恨，无法因为爱，一笔勾销。

我要杀了他。我要让陆克清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6

洞房花烛夜。

合卺酒。

我在袖中藏了匕首。已经准备好随时将匕首插入他的心脏。

喝过合卺酒，他便倒在了床上。

宾客众多。他自是不胜酒力。

我握着匕首，已经抵到他的心口，却是狠不下心一刀扎下去。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用力往他自己的身体插下去。他闷哼一声。我惊得松开了手。可是已经迟了。

他淡淡地笑了。

他说，琉璃，我知道你恨我爹。我以为我对你的好可以弥补他给你带来的伤害。可是我错了。我以为你可以忘记。我以为你可以忽略恨，安心跟我在一起，携手到老。可是我错得太远。你的恨，根本不可消除。你无法杀了我爹。我不想你一直活在痛苦里面。所以，我想，如果我死，或许你会好起来……

我扑上前去。抚摸着他的伤口。我的双手染满了他的鲜血。

我哭着说，尚容，你怎么这么傻……我……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杀你。尚容……

他合上眼睛。琉璃。我已经给爹留了一封信。我相信他不会为难你。如果我的死能够让你的恨消失。请你，好好照顾自己。

来世，如果我们还有缘，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7

尚容说得对。他爹，不，是陆克清，并没有为难我。我知道他很想杀了我为他儿子报仇。可是他不能。他放我走。

他说，杜琉璃，或许是我造的孽，让我失去了我最疼爱的儿子。你滚。永远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不保证下一次我看见你的时候，我不会违背容儿的遗愿，一刀杀了你，以祭慰他在天之灵。

我说，陆克清，我不会感谢你。

然后我背起行囊离开。

我再一次踏上颠沛流离的路途。只是这一次，我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

天地茫茫。没有我容身之所。

我与幸福失之交臂。

原来上天最恶毒的诅咒，最恶意的玩笑，最残酷的谶言，不是失去至亲。而是爱恨交织。恨不消，爱不得，在最爱之时失去至爱，连心一并荒芜。

琉璃。终是注定一生颠沛流离。

不得善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