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多了，我们从朋友家回来，宝宝的精神依然很好，像个小蝴蝶一样，一忽儿跑到我的身边，一忽儿又跳到她爸爸身边，欢快的笑声在空旷的街头，清脆地响着。凉丝丝的夜风，轻轻地吹着，进入秋天了，夜里到底少了盛夏的燥热。

街上已少有行人，稀稀拉拉、冷冷清清的，店铺早已关门，扇扇坚实的铁门守候着主人安稳的梦，几个卖宵夜的，也在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收拾着摊子。路灯，疲惫地睁着迷离而空洞的眼睛，把橘黄的光晕，默默地倾洒到我们身上，这个城市在安然地进入梦乡。

走过南京路口的时候，我远远就看到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们盘腿坐在马路边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闲话，他们破旧的车子静静地立在他们身后，车子上绑着汗衫和干活的工具——铁锹，看到我们，他们的视线被牵扯着似的往我们这边一个劲地张望着。

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我一早就放开了和先生、孩子牵着的手，然后低头匆匆走过。我明显地感到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世界很安静，静得只有我自己的心跳，我不敢看他们，甚至连斜视都没有，只有用慌乱的心丈量着我走的路，用不安的眼看着我细碎的脚步，我怕一抬头看到那种随之而来的失望蒙上他们的眼睛，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眼巴巴地注视着我们，那份注视里参杂着从看到我们时心里就拥有的希望，可是在这个午夜时分，我们的走过路过，又能给守候了半夜的他们带来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经过他们身边的无数过客之一，我们的背影，只能让他们惆怅的心情又一次滚入无尽的失望里。

这些有家不归的人，就是我在《最美的风景》里写到的我们这个小城的新兴的一个群体——“提铁锹的”，他们的家离这里都不远，白天来做活，晚上还可以回家，这里是他们自发成立的揽活的“根据地”，谁家的院墙倒了一截，谁家的地坪需要修正，谁家的灶台坏了……人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来这个地方找他们，他们会很麻利地去干，而且工钱也很便宜。但夜深了，他们劳累了一天，还不愿意离去，依然在这里苦苦地守候着，希望还有活计来找他们去做。也许他们想趁这个时候，竞争对手少的时候，再意外地接上一些活，好多挣个钱，给将要种麦的田地，多买上几袋化肥，给即将开学的孩子凑足学费吧。

先生和宝宝很快追上我，孩子重新把小手放在我和先生手里，茫然不解地瞪大眼睛问：“妈妈，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我握着她柔软的小手无言以对，有种窒息的感觉像夜风一样，穿行在我心里。我的脑海里一直在回放着那个关于童年的画面，我曾经有过和“提铁锹的”相似的等待，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和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的影子。

在我和孩子一样大的时候，大年三十那天上午，我和父亲一起在这个城市的南街卖甜杆，那是我们自家种的一种高杆植物，相当于南方的甘蔗，但没有甘蔗的粗壮和甜腻。父亲打算卖完后，顺便买些年货回家，母亲正在家里等着我们一起回去过年呢。大街上，熙熙攘攘备办年货的人，多如流水，却无人问津于我们寂寞的甜杆，再看看一边忧愁满面的父亲，焦躁不安地蹲在地上，落寞无奈地看着过往行人，八九岁光景的我，小小的心里竟然充满了同情，我是多么可怜我的父亲，我不愿看到他皱巴巴的脸，他满脸的沧桑和周围的喜庆场面，是那么的不协调。我于是极力希望能有一位慈眉善目的仙人快点腾云驾雾而来，乐呵呵地把我们的甜杆统统买走，那样喜悦会倏地笼上父亲多皱的脸庞，明天就是新年了，我多想和父亲欢欢喜喜地迎接新年啊！

我的祈祷没有招来神仙，却看到一个像天使一样美丽可爱的孩子，两只胖胖的小手分别被她的爸爸妈妈拉着，一家人喜笑颜开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可孩子是不吃甜杆的，他们连眼睛都没向我们瞟一眼，就目不斜视地欢笑着向前面走去。我没有怪他们不买我们的甜杆，但那份喜气洋洋的牵手之情感染了我，我傻乎乎地呆站着目送他们离去，心里原有的失望被浓浓的羡慕所取代了，以致父亲阴沉着脸，招呼我收摊回家，我都没有立刻响应起来，我的心跟了他们去，我喜欢他们三人之间洋溢着的和乐温馨的气氛，这种气氛是我和家人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父母整日都是一幅愁苦的样子，贫困的生活已经压榨尽了他们所有的笑容，他们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这样明朗畅快地笑过。也许只有城市里的人，才拥有这样舒心无忧的幸福生活吧，所以我对这个城市又充满了向往，这种心向往之的梦幻般的憧憬，影响了我以后十几年漫长的岁月。

如今我也住进了这个被我神往了好久的城市，今夜的我，怎么能把自己的欢乐在他们面前肆意地招摇？我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正如我和父亲当年等候人来买甜杆的心情，看着一个个从我们眼前离去的人，只有失望不停地交织于心。当然他们没有我当年那种对城市的幼稚而盲目的崇拜，他们已经成家立业，他们的想法很现实，就是自食其力，养家糊口，但想要被光顾的忧心如焚的心境又是多么相似！所以我更怕我所谓的悠闲刺痛他们的眼睛，会让身在外地的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的家人和孩子，可是他们却不能和家人一起扯手散步在家乡的大路上，那样的话，我的所作所为，对他们来说多么残忍！所以我故意走得太快，甩开了我的家人，可是我的孩子，就像当年那个天使一样快活的孩子，沉浸在美好境界里的她，怎么知道她的妈妈此时内心的感受呢？

我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再望望他们，朦胧的灯光下，他们依然在盘腿坐着，伸着手指比划着。今夜你们寄宿何处？你们的等候会到几点呢？这个时候恐怕没有人再来雇用你们了，夜凉如水的时候，奔忙了一天的你们，该回家了，在乡下，你们的家里，也许有一盏彻夜明亮的灯，灯下有一双充满牵挂的眼睛，在对着夜空不时地凝望着，你们晚归的被露水打湿的身影，是她们眼里最美的风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