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坐在高高的山岗上

你在看什么呢

你在你的家，那最后的永远的家

那龙形山脉的龙头的鼻准上

你只是看，你只是沉默

再也听不到你为我沉重的叹息：

“你做事太浓厚了！

也听不到你对我的规劝：

“安份吧，做一个好医生就行了！”

更无法与你争辨“钱”的作用——

大学时我视钱如粪土

我历数古今兴废

人的天数命运归宿

认为钱没有用处

你气得大骂我，说我要受报应

后来我问你：你要钱做什么呢？

你毫不犹豫地简短地回答：

“我要钱贴在你的身上，贴在墙上！”

那是如雷轰顶的回答

那是你一生最深刻又最幽默

最痛苦又最慈爱的话语

你要钱原来只是为了我

为了这个家

你要钱并没有任何为自己的私心

你要钱，是因为你没有更多的钱给我

你唯一的孩子，在学校受尽穷酸

你要钱是因为屋旧壁危

你担忧一家人的安全

我，我母亲和你

多简单的三口之家啊

现在你长眠在那山岗上

是否也会坐起，睁开眼睛

是否也会想想我们曾经争论的话题

是否还会担心你那永远长不大的儿子

在人生路上跌得鼻青脸肿？

常常我看见你坐在一个角落里

用忧郁的眼睛看我

还是那件破棉袄

还是那条“开裆”的旧长裤——

你经常忘记扣上你的裤扣

还是那三字纹的额头

还是那深陷眼窝里乌黑的眼睛——

你总是自豪自己的眼睛

比我这代人好，不用做眼保健操！

好几次你已预见到我这一生不妙

好几次你想收起我不是“正业”的书

以及那些白纸装订又涂满鸦毛的本子

用一把火烧掉

你痛恨卖苦力挣来的不多的钱

交到我手里竟有多半变成了书——

那将毁我幸福引我入歧途的不祥之物

可你还是要挣钱给我

挖挑抬扛，你做过多少苦工？

可辛劳所得，你都交到

那前程毫不明朗的儿子手上

那只会高呼空洞口号

仿佛是社会栋梁的儿子手上

你一再告诫我：

没有人能挣得脱命运

何况我没有任何背境

我写出哲学著作也好

写出文学著作也好

不会有地方要的

可我如果荒废了正业

最终只会成为社会的弃儿

一直到我工作了

你还是没有放松

你努力地种好你的庄稼

不要我做儿子的一点钱物

我工作之余尝试各种农副业的方法

想要挣钱改变家庭面貌时

你仍然告诫我安份做一个医生吧

工资低没关系，自己够用就行

你从不因我发豆芽挣了钱高兴

也不因我做蜂窝煤挣了钱高兴

你只要我安心于专业才高兴

只要看到我治好了病人

他们夸奖我，向我道谢的时候

你才感到高兴

你从不指望我有权有势有钱

你只想我做个好医生

今天我才知道

专一是多么可贵的品质

我痛恨我没有继承你这专一的品质

（二）

现在，你还需要“钱”吗？

在所有的纪念日里

我们都刷“钱”给你

可是你用得着吗？

在那佛陀的世界里

竟然还得用钱吗？

南无阿弥陀佛啊！

每次我们还会给你点一支烟

放在你“卧室”的墙缝里

你怎样坐起伸长嘴唇吸这支烟呢

我们总是见它燃亮着很快地缩短

一墙之隔我们再也无法见面

你还有事做么？你觉得孤独么？

在我最充沛的想象里

我也无法把握你每天的行踪

是否也随我的足迹

来这南方城市转上一转呢？

你生来到过的最大的城市是武汉了

那是你送我上大学时唯一的一次

我们是坐火车的

以后你再也没有坐过火车了

我只能想象你

时常会坐在山脉的龙头鼻准上——

那里刚好有一块突起的褐色岩石

象极了龙头的鼻准

或者坐在那山的其它地方

也许臀下会垫上一根锄头柄

你会巡视那油菜田、水稻田

或者小麦地、芝麻地、绿豆地

可是你什么都做不了

你会对荒芜的田地

或者长势不佳及遭有虫害的农作物

哀声叹气吧？可你什么都做不了

你的眼睛永远透着忧郁

眼窝很深，表情严峻

一副毫无笑容的苦脸

你永是这个样子，因为

大学时，你怕我想念

第一次和母亲一起照了相片

你专门托人带给我的相片

就是这副样子

以后只要我想你

你就是这副样子

母亲怪你不笑

你说母亲没提醒你

是的，平时你也会笑

只是你笑得很少

我再也想不起你笑的样子了

所以你并没因我考取大学

而如释重负，你竟有

更多的担心、害怕

正如今天我曲折的经历

全都如你曾经的预感　

可是你担心也没有用

一切都如你所预言的发生了

我的命苦，你的命更苦

你没有享受到我一天的福

你的苦力一直做到了生命的尽头

就算真有来世

我将能给你做牛做马

也难以弥补这一世

我对你的所有的亏欠

可是直到临终，你还是担心着我

你那样妥当地安排了自己的后事

不愿对我有任何拖累

让我心中的愧疚更加地深重

（三）

送你走的那天，天虽阴而未雨

天地一片宁静，一片祥和

我竟没有流泪

我只是表情有些僵硬

我没有悲痛万分或者慷慨激昂地

为你作一篇悼文

作一篇让人声泪俱下的悼文

我竟是喉咙哽塞，话语犹疑

仿佛没有话可说

你可知道那被堵下的千言万语呢？

所以你走那天，一切平静

没有令人激动的场面

我空读了一肚子书

看上去却象一个幼稚的孩童

在旁人的提示下，说了几句简单的话

为你守灵的夜晚

看着你那仍然凄苦的面容

想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想到我照顾你的那些时日

你很想吃肉却怕我用钱

只叫我买些冻的肥膘肉

那时你能吃呐

可你没用的儿子，竟然听信你的话

看着你能吃几块肥肉的样子

我心里酸痛，想要买点新鲜肉

可你说瘐肉咬不烂塞牙齿

还是肥膘好！我再没有坚持

想到我们最后的一次冲突

你不允许我太早教那仅四岁的

我的儿子你的孙子

识字认数，我据理力争，我赢了

可是有点过头。你一生从没打过我

我们经常争论问题，似乎总是我赢

可是你是否真的都输了

这只有时间来评判

那个夜晚，那个为你守灵的

象我今天一样想你的那个夜晚

我曾经怎样的泪如涌泉，

那突然狂泄而下的飒飒泪雨

仿佛再也不会停止

可是我想起你的嘱咐，让我不要哭

我想起我要坚强

于是我猛甩头，闭眼，竭力关闭泪泉

并坚定地把脸上的泪水抹掉

这一忍竟真的把眼泪忍回去了

而那一瞬间的泪已经打湿了我的衣襟

这后来我再也没有流泪

一直到今天，我想你时

顶多也只是有点要流泪的样子

你不用再恨自己的命苦了吧？

反正你一切都解脱了

你再不管尘世之事也没人说你

你也不用再研究我

有一个什么样的孽根

为什么走宽了的路

要横行？

为什么走直了的路

要兜圈子？

你再也不用检查自己哪儿出了错

反正你走了，一切的因果

你不用再承担了

只有我必须承担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儿出了错

你还是什么都不要管了吧

你尽管睡你的觉去

或者在你能去及喜欢去的地方

轻松地转转吧

不用再想什么了

尘世的一切由它去吧

我的日子也过得很快了

不论它如何

我都不再计较

我走过了后面这些日子

我会来找你的

那时你一定不会再孤独了

-全文完-